石午阳脚步未停,脸上也露出一抹同样带着锋芒的笑意,目光坦然地迎上白文选:“有白将军这尊大佛在安龙坐镇,石某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是恭维,也是试探。
“哈哈哈!”
白文选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用力拍了拍石午阳的肩膀,眼神里带着几分激赏,
“都说你石午阳是荆西的孤胆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条汉子!这胆气,够劲儿!”
这时,文安之也凑了过来,一把拉住石午阳的胳膊,小眼睛里闪着精光:“石小子!怎么样?叶麻子滚了,宫里头那位……咳,暂时也消停了。老夫那破窝虽然漏风,好歹还能挡雨。要不……今晚去我那儿挤挤?”
石午阳看着文安之那副“我罩着你”的表情,又想起何府里等着他答案的阿朵,心头那点纷乱再次涌起。
他故意皱起眉头,做出一副嫌弃又促狭的样子,反问道: “去您那儿?督师大人,去您那里……今儿个杀猪么?”
石午阳拿文安之当年在野人谷追着他要杀猪的事揶揄他。
文安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指着石午阳笑骂道:“好你个石猴子!还惦记着吃肉?!有!管够!就怕你吃撑了走不动道!”
三人相视,在宫墙的阴影下,发出了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
石午阳没急着跟文安之走。
他懂文老头的好意,住他那里应该是最合适的,白文选是孙可望部将,若是去那里太过扎眼。
他现在已经暴露,眼下最要紧的,是阿朵的去留。
他得马上回何府,当机立断。
回到何府,门房恭敬地说少爷外出巡视了。
石午阳这才想起,刚才宫里哭的是呼天抢地,确实没见何文瑞的影子。
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后院阿朵住的那间厢房。
他在廊下站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进了前厅,对侍立的小丫鬟说:“去请阿朵姑娘过来。”
阿朵很快来了。
她换了身干净的浅色袄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像刚到安龙府时那般憔悴惊惶。
只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依旧带着山里人初入繁华的怯意,像只误入陌生丛林的小鹿。
“阿朵妹子,坐。”
石午阳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
“在这府里住着……可还习惯?”
阿朵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绞着衣角。
石午阳看她依旧拘谨,心里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更缓,带着刻意的亲昵:“阿朵,别怕。我说过了,你是我妹子,亲妹子!在哥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谁知这话一出,阿朵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沉默地低下头。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石午阳没留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只觉得这姑娘还是放不开。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直奔主题:“阿朵,你觉得……何文瑞何公子这个人……怎么样?”
何文瑞这几日嘘寒问暖,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阿朵并非毫无察觉。
身处这全然陌生的环境,那份体贴确实像寒冬里的一丝暖意。
她依然没抬头,只是幅度更小地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石午阳见她还是不说话,有点急了,追问了一句:“阿朵,哥问你呢,你觉得文瑞这人,品性如何?对你好不好?”
阿朵不好说人家坏话,只得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细若蚊呐地挤出一个字:“……好。”
石午阳心头一松,以为水到渠成。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替她安排好前程的笃定:“文瑞是忠烈之后,他爹就是大名鼎鼎的中湘王何腾蛟!他自个儿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官,前途无量!人你也见了,斯文有礼,待人和善……”
他顿了顿,观察着阿朵的反应,终于说出最关键的一句:“阿朵,哥想着……你要是愿意,以后就跟着文瑞,让他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唰——!”
阿朵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被暴雨打湿的山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抛弃的痛楚。
她死死地盯着石午阳,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问: “石大哥……你……你这是……也不要我了吗?”
石午阳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质问弄得措手不及!
他以为阿朵是介意何文瑞有正妻的事,连忙解释,语气甚至有些慌乱:“阿朵!不是!哥不是不要你!哥是怕!怕你跟着我们回荆西,一路刀光剑影,太危险了!文瑞他是真心实意,愿意明媒正娶!你嫁给他,安稳过日子,哥就放心了!咱们永远是好兄妹!哥不会不管你……”
阿朵听着他急切的话语,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看着石午阳,第一次如此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把积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倾吐出来:“石大哥,我……我不……”
“司令!司令!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啊!!哈哈哈哈哈——!”
一声震耳欲聋的狂笑伴随着粗犷的嚷嚷,如同炸雷般劈开了前厅凝重的气氛!
只见曹旺和陈大勇两人,像两尊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杀神,风风火火、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两人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甲胄上沾满了黑红的血块和泥污,脸上也是污迹斑斑,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大胜之后的亢奋!
陈大勇手里还拎着一个用粗布胡乱包裹着的东西,沉甸甸的,不断有黑红色的液体从布包的缝隙里渗出来,“啪嗒”、“啪嗒”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石午阳“噌”地站了起来,根本就没听见阿朵说了什么!
死人崖,被剿灭了!
阿朵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浓烈的血腥味吓得脸色一白,那句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慌忙用袖子擦去眼泪,也跟着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那不断滴血的布包上。
曹旺全然没察觉厅内气氛的异样,咧着大嘴,挥舞着沾满血污的手,唾沫横飞:“司令!你是没看见!白将军那些兵,真他娘的是虎狼!那死人崖算个屁!一冲就垮!兄弟们砍瓜切菜!杀得那叫一个痛快!大仇得报!给阿朵报仇了!!”
他兴奋地指着陈大勇手里的布包,“喏!匪首的脑袋!大勇哥亲自剁下来的!给阿朵妹子带回来祭奠她爹!”
陈大勇没说话,只是将那沉甸甸、滴着血的布包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看向阿朵,沾着血污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那笑容在血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阿朵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血污刺目的布包上,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复仇……这就是复仇吗?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半分畅快?
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气,堵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抬眼,再次望向石午阳,那未尽的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片茫然和更深的水光,在眼底无声地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