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冶炼坊的青砖顶,周铁山就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盯着那座黑黢黢的冶炼炉直皱眉。炉口飘出的青烟带着股呛人的煤味,混着未燃尽的煤渣气息,在晨雾里拧成一团灰黑色的乱麻。
“周师傅,今早又烧裂了三块耐火砖。”学徒小栓抱着块焦黑的砖跑过来,砖面裂着蛛网似的纹路,“这炉温忽高忽低,熟铁里总掺着砂眼,打出来的锄头用两天就卷刃。”
周铁山蹲下身,手指抚过砖上的裂痕,粗粝的掌心磨得砖面沙沙响。这座从南边搬来的冶炼炉,在北境用了三个月,就像水土不服的南方人,总跟本地的无烟煤“犯冲”。南方用的松木炭火力稳,可北境只有硬邦邦的无烟煤,块头大、燃得急,炉温刚冲到顶点就往下掉,熟铁里的杂质总烧不净。
“去把张工头和李秀才叫来。”周铁山起身时,围裙上的煤灰簌簌往下掉,“这炉子再不改,秋收前别想打出够用的农具。”
一、炉体上的“手术刀”
张工头带着木尺和墨斗赶来时,李秀才正蹲在炉前画图纸,地上摊着张皱巴巴的宣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炉体的剖面。“周师傅你看,”李秀才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指着图纸上的弧线,“这南边炉子的炉膛是直上直下的,咱北境煤火烈,火苗往上窜得太快,热量全从炉口跑了。”
张工头用木尺量着炉膛内径,粗声粗气接话:“我早说过,得把炉膛改个弯。你看咱北境的灶台,烟筒都是拐着弯的,烟火才能在灶膛里多绕两圈。”他捡起块煤块往地上一磕,煤块崩成几块棱角分明的碎块,“这无烟煤燃点高,得让它在炉里多烧会儿,不然火劲刚上来就飞了。”
周铁山盯着图纸上的直角炉膛,忽然抄起李秀才的朱砂笔,在直壁上画了道缓坡似的弧线:“把炉膛下半截往里收半尺,像个倒扣的斗,火往上窜时就会打个旋。”他指尖顺着弧线往上划,“到炉腰再往外扩,让火苗在这儿打个转,热量才能焐透铁坯。”
小栓蹲在旁边算尺寸,铅笔头在纸上戳得咚咚响:“收半尺的话,炉膛最窄处就剩两尺五了,铁坯放得进去吗?”
“改短铁坯呗。”张工头抡起斧头劈了块木柴,木柴裂成整齐的两块,“以前一次烧三十斤的坯,现在分两次烧,虽说慢了点,但能烧透啊。你看这木柴,劈细了才好烧透不是?”
李秀才赶紧在图纸上改,把直炉膛改成“缩腰形”,在收窄的炉腰处标上“耐火砖加厚三寸”:“这里温度最高,得用北边山窑里的硬陶砖,比南边的黏土砖耐烧三倍。”
二、鼓风箱里的“风”学问
改完炉膛,周铁山又盯着鼓风箱犯愁。原来的风箱是单扇的,拉一下送一下风,火苗跟着忽明忽暗,就像喘气的病人。“风断的时候,煤就闷着烧,杂质烧不净,铁坯上净是黑点子。”他踢了踢风箱底座,箱板发出空洞的响声。
张工头蹲在风箱旁,手指抠着箱缝里的木屑:“得让风不停歇。我见过粮站的风车,左右两个扇叶轮流转,风就没断过。”他捡起两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咱做个双扇风箱,左边拉右边推,风嘴对着炉膛斜着吹,让火苗打着转烧。”
李秀才眼睛一亮,在图纸上画了个“八”字形风嘴:“对!让风从两边斜着往炉心吹,形成漩涡,煤火就能在炉膛里打圈,热量裹着铁坯烧,杂质准能烧透。”他又添了几笔,“再给风箱装个脚踏板,小栓这样的半大孩子都能踩着送风,省得两个人抱着风箱杆费劲拉。”
小栓试着踩了踩临时搭的木踏板,风箱果然“呼嗒呼嗒”地动起来,比手拉省力多了。“师傅你看!”他乐得直蹦,“这样我一个人就能送风,还能腾出手往炉里添煤呢。”
周铁山却盯着风箱连接炉膛的风管皱眉:“风太冲会把火苗吹散,得在风管里加个栅格。”他捡起根铁条弯了个弧度,“像给风戴个笼头,让风匀匀地往炉里钻。”
三、第一炉“像样的铁”
改炉的第七天,新砌的缩腰炉膛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双扇风箱的红漆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周铁山往炉膛里填了半筐敲碎的无烟煤,小栓踩着踏板送风时,风箱发出均匀的“呼嗒”声,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
“加铁坯!”周铁山抄起长柄铁钳,夹起块二十斤重的生铁块,稳稳送进炉膛。李秀才举着温度计守在炉口,汞柱在刻度上慢慢爬升,最后停在一千两百度——比原来的最高温度高了两百度,还稳得没怎么晃动。
张工头蹲在炉前记录时间,粉笔在石板上写着:“辰时三刻进炉,巳时一刻升温至八百,午时整达一千二……”烟从缩腰炉膛的出口飘出来时,带着股透亮的淡蓝色,不像以前那样黑沉沉的。
未时过半,周铁山喊了声“出铁”,铁钳咬着通红的铁坯往冷水里一浸,“滋啦”一声白雾腾起,裹着股清爽的铁腥味。等雾气散了,众人凑过去一看,铁坯表面泛着缎子似的光泽,用小锤敲了敲,声音清脆得像铃铛,没有以前那种发闷的“咚咚”声。
“磨开看看!”李秀才递过砂纸,周铁山抓着铁坯在砂纸上狠狠蹭了几下,露出的断面亮得能映出人影,连最容易藏杂质的边角都干干净净。小栓抢过铁坯往地上一磕,铁坯弹了弹,没出一点裂纹。
“成了!”张工头一巴掌拍在周铁山背上,震得他围裙上的煤灰飞起来,“这铁打出来的锄头,保准能啃动北境的硬地!”
周铁山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截铁坯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煤灰。李秀才拿着测纯仪量了又量,最后在本子上重重画了个勾:“纯度九成八,够打农具,连马车上的铁轴都能用!”
小栓踩着风箱踏板不肯停,双扇风箱的“呼嗒”声混着炉膛里的“噼啪”声,在冶炼坊里绕着圈。周铁山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用这炉子时,烧出的铁坯全是砂眼,他蹲在炉前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灭了又点,点了又灭。
“再烧一炉。”他把铁钳往火堆里一插,火星溅在缩腰炉膛的砖面上,“这次多烧二十斤,试试打把镰刀。”
四、农具堆里的新底气
革新后的冶炼炉像头温顺的老牲口,每天能稳稳出三炉熟铁。周铁山带着工匠们在院子里支起铁砧,叮当声从早响到晚。
第一把新锄头淬火时,李秀才特意叫来村里的老把式王老汉。王老汉捏着锄头刃试了试,又往硬地上刨了两下,土块飞溅起来,刃口没卷一点:“这铁够硬!比去年从南边买的强多了,那把用了俩月就卷得像月牙。”
张工头蹲在旁边打马掌,铁水浇在模具里时,冒着透亮的白汽。“以前马掌总掉,”他用钳子夹起冷却的马掌,往石头上磕了磕,“现在这铁脆劲刚好,钉钉子不裂,磨到最后还能当废铁回炉。”
秋收前,冶炼坊堆起了小山似的农具:锄头、镰刀、铁犁、车轴……每一件都泛着均匀的光泽。周铁山让小栓往每件农具上敲个“缩腰炉”的印记,小栓不解:“师傅,打个印子干啥?”
“让用的人知道,这是咱北境自己炼的铁。”周铁山摸着印记上的纹路,那是缩腰炉膛的轮廓,“以后啊,咱不光要自己够用,还能给邻村送些去。”
李秀才正在改新的图纸,闻言抬头笑:“我琢磨着,再把炉膛改大点,冬天就能炼铸铁了,能做铁锅、铁盆,让家家户户都用咱自己炼的铁家伙。”
风箱“呼嗒”的声响里,夕阳把冶炼炉的影子拉得老长,炉口飘出的青烟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铁砧上的叮当声,敲得又稳又实,像在数着北境越来越足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