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秋意比自治领来得更早,玄武湖畔的柳树叶已染了三分黄。沈砚和陆峥住在福兴茶栈后院的客房,窗外就是秦淮河,画舫上的丝竹声顺着水风飘进来,温柔得像一层纱,却盖不住茶栈里紧绷的空气。
“赵大人约在明晚戌时,聚宝门内的‘晚香楼’,只他一人来。”茶栈掌柜王胡子把一碗碧螺春推到沈砚面前,声音压得极低,“楼里的伙计都是自己人,守旧派的眼线盯不到那儿。只是赵大人身边的人,未必都干净——他的幕僚里,有刚毅安插的钉子。”
沈砚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形图:“晚香楼三层临湖,只有一个楼梯上下,陆峥守住楼梯口,任何人不得靠近。我和赵大人在雅间谈,王掌柜带两个信得过的伙计,在二楼假装算账,听着动静。”他抬眼看向陆峥,“楼梯口若有人硬闯,先亮‘旧袍泽帖’,对方要是不识,就别怪刀不认人。”
陆峥把佩刀往桌角顿了顿,刀柄撞在木板上发出闷响:“放心,只要不是铁甲营来,三五个人近不了雅间的门。”
一、晚香楼的烛影:半盏茶的试探
戌时的南京城,聚宝门的城楼刚敲过更鼓,晚香楼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得湖水一片暖红。沈砚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把玩着那方刻着半朵梅花的砚台,坐在三楼雅间的窗边。楼下的秦淮河上,画舫往来,歌女的唱腔混着酒气飘上来,衬得雅间里的沉默格外清晰。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藏青色官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三缕短须,正是江南制造局总办赵文渊。他身后没带随从,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木盒。
“沈兄,别来无恙。”赵文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他一眼就瞥见了沈砚手边的砚台,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这方‘寒梅砚’,竟还在你手里。”
沈砚将砚台推过去,赵文渊从怀里掏出另一半——两瓣砚台严丝合缝拼在一起,一朵完整的寒梅在烛光下浮现,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可辨。“当年你我在翰林院分这砚台时,可曾想过有今日?”赵文渊摩挲着砚台,语气里满是感慨。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沈砚微微一笑,“赵大人在江南制造局推行洋务,艰难程度,沈某虽在远地,亦有所闻。”
赵文渊叹了口气,打开带来的木盒,里面是几卷图纸:“这是局里新造的‘开花炮’图纸,试了三次,炸了两次,还伤了工匠。西洋技师要价太高,朝廷又拨不下银子,真是难啊。”
沈砚没接图纸,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卷桑皮纸,正是那层写着茶叶贸易清单的纸。他将纸浸入桌上的醋碗里,片刻后,表层的字迹褪去,露出里层的墨痕——自治领的合作意向书。
赵文渊的目光落在“华工输送+技术引进”几个字上,呼吸微微一滞。
“自治领有铁矿、有工坊,却缺熟练工匠;江南制造局有工匠、有技术底子,却缺铁矿、缺场地。”沈砚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我们的提议是:由制造局选派五十名熟练工匠,赴自治领指导铁矿开采和铁器锻造,任期一年。作为交换,自治领每月向制造局供应五十吨优质铁矿,并派遣专人学习制造局的枪炮锻造技术——双方各取所需,如何?”
赵文渊手指在“五十名工匠”上反复划过,眉头紧锁:“沈兄知道,制造局的工匠都是宝贝,尤其是枪炮坊的老师傅,个个都是朝廷花了十几年培养的,若要派去自治领……”
“不是‘派’,是‘借’。”沈砚打断他,“一年后,工匠全数返回,自治领还会额外赠送十吨精钢作为谢礼。而且,这些工匠的俸禄由自治领承担,是原薪的两倍。”他顿了顿,补充道,“赵大人,您缺的不只是铁矿,更是能把铁矿变成利器的实践——自治领的工坊刚起步,正好给工匠们练手,造出的铁器既能用,又能攒经验,何乐而不为?”
赵文渊沉默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秦淮河上的灯火。制造局确实缺铁矿,每次采购都要跟洋商周旋,价格被抬得极高;工匠们也常抱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技术却没足够的原料实践,手艺都快荒了。自治领的提议,像一道光,照进了僵局。
“沈兄,你我都清楚,这事儿若是被朝廷知道……”赵文渊的声音带着顾虑,“轻则丢官,重则……”
“所以要秘密推进。”沈砚递过一张清单,“工匠以‘探亲’‘养病’的名义分批离开,自治领会安排商船在长江口接应,用的是民用船,挂着‘运煤’的旗号。到了自治领,他们的身份是‘矿场顾问’,不涉任何官方名义。”
陆峥的身影出现在雅间门口,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铜哨:“赵大人放心,沿途的关卡我们都打点好了,工匠的家眷会得到妥善安置,每月还有安家银送到家里——绝不会让他们有后顾之忧。”
赵文渊看着陆峥腰间的佩刀,又看看沈砚沉稳的眼神,忽然笑了:“沈兄还是老样子,凡事都想得滴水不漏。”他拿起笔,在合作意向书上写下“同意”二字,又盖上自己的私章,“只是,五十名工匠太多,第一批先派二十人,都是铁矿和铁器坊的,枪炮坊的……得再等等。”
这是意料之中的保留,沈砚没有强求:“可以。第一批工匠下个月出发,如何?”
“好。”赵文渊将意向书折好,塞进怀里,“我会让他们带些基础的锻造图谱,自治领若有什么技术上的疑问,也可以写在桑皮纸上,由商船带回。”他顿了顿,从木盒里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制造局近年的技术总结,虽不涉及核心,但或许对自治领有用。”
沈砚接过册子,封面写着《江南锻造纪要》,翻开一看,里面详细记录了各种铁器的锻造温度、淬火方法,甚至还有几处失败案例的分析。他心中一暖——赵文渊这是真心想促成合作。
二、暗线的铺设:从工匠到消息网
离开晚香楼时,陆峥在前开路,沈砚与赵文渊并肩走在巷子里,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兄,自治领……真的如传闻中那样,人人有饭吃,户户有屋住?”赵文渊忽然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
沈砚想起自治领的麦田和工坊:“不敢说尽善尽美,但只要肯干活,就不会挨饿;只要不犯法,就没人能随便欺负你。”
赵文渊叹了口气:“若是朝廷也能如此……”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沈砚,“这是制造局采买办的信物,拿着它去苏州的‘恒顺铁铺’,找一个姓周的掌柜,他会帮你安排工匠的事。那二十人里,有个叫王铁山的铁匠,是我的远房表亲,手艺好,人也可靠,有什么事可以跟他商量。”
沈砚接过玉佩,上面刻着个“赵”字:“赵大人的心意,沈某记下了。”
回到茶栈,王胡子已备好酒菜,却发现沈砚和陆峥都没心思吃——他们在琢磨如何将二十名工匠“接”出南京。
“赵大人说王铁山可靠,或许可以让他牵头。”陆峥在纸上画着制造局的布局,“制造局分东、西、南三个坊,东坊是铁矿处理,西坊是铁器锻造,南坊是枪炮坊。咱们要的工匠都在东坊和西坊,这两个坊的后门连着秦淮河,夜里守卫最松。”
沈砚点头:“让王铁山暗中联络工匠,就说有笔‘私活’,酬劳是平常的三倍,地点在苏州,工期一年。愿意去的,让他们在月底的‘河神祭’那天,假装去河边祭祀,悄悄上咱们的船。”
“河神祭?”王胡子眼睛一亮,“那天制造局会放一天假,工匠们都要去河边烧香,人多眼杂,正好混水摸鱼。”
细节一点点敲定:
- 船只会在河神祭当天的后半夜停靠在制造局后门的芦苇荡里,挂一盏红色的灯笼作为信号;
- 工匠们只带随身衣物和必要的工具,不得携带任何带有制造局标记的东西;
- 到了苏州,由周掌柜安排住进铁铺后院,再分批换乘商船前往自治领;
- 为防万一,沈砚会提前返回自治领报信,陆峥留在南京,负责接应工匠并处理后续。
“还有个事。”沈砚忽然想起赵文渊的顾虑,“得在制造局里安个‘耳朵’。赵大人身边有刚毅的人,咱们的合作迟早会被察觉,得提前有准备。”
陆峥摸出那枚乙字钱:“王铁山或许可以。但不能明说,得暗示他,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通过周掌柜传递消息。”他顿了顿,“我在绿营的旧部里,有个叫李彪的,现在南京城防营当差,或许能搭上话——他当年欠我一条命,应该信得过。”
沈砚没反对:“多条线总是好的。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这些人。我们的目的是合作,不是搅乱南京。”
三、初芽的期盼:从图纸到铁器
三日后,沈砚带着合作意向书和《江南锻造纪要》先行返回自治领,陆峥则留在苏州,监督工匠转移的事。
离开前,沈砚最后一次去了恒顺铁铺。周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见了玉佩,立刻引着他到后院。院里的铁匠炉正烧得旺,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抡着大锤,将一块烧红的铁坯砸得火星四溅。
“这是小老儿的徒弟,也是王铁山的师弟,叫刘三。”周掌柜笑着介绍,“他也会跟着去自治领,算是给王铁山搭个帮手。”
刘三放下锤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沈先生,俺们都听说了,自治领的铁矿比江南的好上十倍,是不是真的?”
沈砚点头:“不仅好,还多,就是缺会炼的人。”
“那俺们去了,定能让那些铁矿变成好钢!”刘三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王师兄说了,到了那边,不用看洋人的脸色,不用怕官老爷瞎指挥,只管好好打铁——这日子,想想都美!”
沈砚望着熊熊燃烧的铁匠炉,忽然觉得,这团火不仅在铁铺里烧着,也在那些工匠的心里烧着,在自治领的土地上烧着,甚至在赵文渊这样的洋务派官员心里,也藏着一星半点的火苗。
船离开苏州码头时,沈砚站在甲板上,望着岸边越来越小的身影——陆峥正和周掌柜、刘三说着什么,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边。他打开《江南锻造纪要》,扉页上有赵文渊的亲笔题字:“器物有形,匠心无界”。
这句话,或许就是这场秘密合作的最好注脚。
自治领的方向,天宇正站在铁矿场的高台上,望着工人们平整土地。远处的烟囱已经竖起,只等工匠们到来,就能点燃第一炉火。他手里捏着一封沈砚派人送来的快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梅已全绽,火可再燃。”
天宇抬头望向南京的方向,秋风吹过铁矿场,带来远处麦田的清香。他知道,一场静默的变革,正在两条看似平行的轨道上,悄然启动——一边是清廷腹地的洋务微光,一边是自治领的新生土壤,而那些穿梭在长江水道上的秘密信使、那些带着工具和希望的工匠,正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将这两处的星火,慢慢连在一起,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