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雨连下了三日,恒顺铁铺的后院却暖意融融。陆峥坐在油布搭成的棚下,面前摊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格子——这是与江南制造局商定的合作细则草案。王铁山和刘三蹲在一旁,手里捏着炭笔,时不时在纸上圈点,铁砧上的火星溅到草席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却没人在意。
“赵大人让人捎信,说工匠的事得再细些,尤其是‘华工输送’的规模,不能一下子闹太大。”陆峥指着纸上的“每月五百人”,“他担心动静太大,被刚毅那帮人抓住把柄,提议先试三个月,每月两百人,若顺利,再加到五百。”
王铁山把炭笔往地上一戳:“两百就两百!总比不动强。俺们西坊的兄弟,早就盼着能有个地方好好干活了——制造局的铁矿越来越差,再好的手艺也白搭。”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二十名首批工匠的名单,“这是愿意去的,都是家里没牵挂的,手艺在局里也是顶尖的。”
一、华工输送:从“试水”到“成规”
细则的第一条,就卡在“华工来源”上。赵文渊坚持“只从制造局及关联工坊选”,怕从民间招募会被斥为“挖朝廷墙角”;陆峥则认为“需兼顾农民和手工业者”——自治领的稻田和纺织坊同样缺人。
最终折中的方案是“双轨制”:
- 每月两百人中,一百五十人来自制造局及附属铁铺(以铁匠、铸工为主);
- 另外五十人从苏州、常州的破产农民和织工里选,由赵文渊的亲信周掌柜暗中招募,对外宣称“去江南垦荒”。
“农民得会用新式农具,织工得懂基础纺织,不能是生手。”陆峥在细则上补了句,“自治领的稻田用的是江南没有的‘曲辕犁’,织坊是西洋式的纺机,得有点底子的才好教。”
王铁山在一旁算着账:“一百五十个工匠,能顶得上三百个生手。俺们西坊的张师傅,一个人能教出五个徒弟,三个月就能上手打铁——这买卖划算。”
输送流程被拆成“四步暗棋”:
1. 招募:制造局的工匠由王铁山秘密联络,农民和织工由周掌柜通过“保甲长”筛选,每人发“安家银”十两,家属由铁铺暗中照拂;
2. 集结:每月初五在苏州城外的“落马湖”码头集合,谎称“去崇明岛采买”,乘自治领的商船出发;
3. 转运:商船挂“运煤”旗号,白天靠岸补给,晚上全速航行,途经镇江、芜湖等关卡时,由陆峥的旧部李彪提前打点;
4. 交接:到自治领南境码头后,由专人接应,直接送往铁矿场或纺织坊,登记造册时改用“化名”,避免暴露来源。
“最关键的是‘嘴严’。”陆峥盯着名单上的名字,“每个人出发前,都得立‘保密契’——若泄露去向和合作事宜,家里的安家银收回,还会连累家属。”他拍了拍王铁山的肩,“这事儿,得你多费心。”
王铁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放心!都是俺信得过的兄弟,谁要是敢坏规矩,不用自治领动手,俺先敲断他的腿!”
二、技术引进:从“图纸”到“落地”
技术引进的细则,比华工输送更费思量。赵文渊对“核心技术”讳莫如深,只肯开放“实用技术”,陆峥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引进品类锁定在“纺织、冶炼、农具制造”三类。
冶炼技术是重中之重。细则里明确:
- 制造局提供“铁矿石提纯法”(去除铁矿中的硫、磷杂质),由王铁山等工匠口述传授,辅以图谱;
- 自治领的铁矿砂样本需先送制造局检验,由赵文渊的技师标注“最佳冶炼温度”和“燃料配比”;
- 每季度选派两名自治领的学徒,以“帮工”身份进入制造局东坊学习,期限一个月,不得进入核心区域。
“提纯法是关键。”刘三凑过来看细则,“俺们现在炼的铁,脆得很,打把菜刀都容易崩口,就是因为不懂提纯。有了这法子,炼出的钢能做枪炮零件,比西洋货不差!”
纺织技术则聚焦“效率提升”:
- 引进“脚踏式织布机”图纸(比自治领现用的手织机效率高两倍),由制造局的织机工匠指导仿制;
- 传授“植物染料固色法”(解决自治领布匹掉色严重的问题),附带染料配方;
- 选派三名纺织女工,跟随制造局的“机户”学习操作,重点掌握“断线接梭”等技巧。
“俺媳妇就是织工,”王铁山笑着说,“她说要是有脚踏机,一天能多织两匹布,年底就能给娃添件新棉袄。”
农具制造最接地气,细则里列得格外细:
- 制造局提供“曲辕犁”“龙骨水车”的改良图纸,适合自治领的土壤和水源;
- 传授“农具淬火法”(让犁铧、镰刀更耐磨),由铁匠带徒实操;
- 双方共享“新式农具试用反馈”,自治领的山地、湿地适用情况,需详细记录送回制造局。
“南境的稻田要是用上龙骨水车,浇水能省一半人力。”陆峥想起陈老农的嘱托,“这比引进什么洋机器都实在。”
技术保密条款写得格外严厉:
- 所有图纸和技术口诀,仅限自治领总署指定的“技术馆”存档,学徒需签“终身保密契”;
- 制造局的工匠不得在自治领传授“枪炮制造”相关技术,违者立即遣返,扣发所有酬劳;
- 双方的技术交流,仅限“实用改良”,不得涉及“军工核心”(如枪管锻造、火药配方)。
“赵大人这是留了一手。”陆峥在心里叹气,却也明白,能拿到这些技术,已属不易。
三、保密条款:用“利益”锁“嘴巴”
秘密协议的生命力,全靠保密。陆峥和赵文渊的亲信周掌柜,用三天三夜敲定了“三层保密网”。
第一层:人证保密。所有参与合作的人员,包括工匠、学徒、联络人,都需签订“生死契”:
- 工匠若泄露合作内容,家属立即失去“安家银”和生活补助,本人永世不得回江南;
- 自治领的学徒若向外人透露技术来源,杖责五十,流放北境铁矿场终身;
- 周掌柜、李彪等联络人,若办事不力导致泄密,由双方共同“处理”(未明说具体措施,但语气足以让人胆寒)。
“俺们签!”王铁山第一个按了手印,“这不仅是为了银子,更是为了能有个地方好好干活——制造局里,守旧派天天找茬,早就待够了!”
第二层:物证销毁。所有涉及合作的文书、图纸,都有“暗号标记”,一旦暴露,可立即辨认销毁:
- 桑皮纸写的密信,用“乌梅汁”书写,遇水即化;
- 技术图谱的关键部位,用“反笔字”绘制,外人看不懂;
- 商船的“运煤”旗号,实则是暗号——红旗代表“安全”,黑旗代表“有险”,黄旗代表“终止合作”。
“去年有艘商船被盘查,就是靠黑旗信号,提前把密信烧了。”陆峥想起那次惊险,“物证比人证更要紧,不能留半点把柄。”
第三层:应急机制。万一泄密,双方需按“互不牵连”原则处理:
- 若清廷追查,赵文渊可对外宣称“工匠被拐骗”,自治领则称“招募的是流民”,互不承认官方联系;
- 泄密源头若在制造局,赵文渊需“主动查处”(可找替罪羊),保全核心人员;
- 若泄密危及自治领,立即终止合作,所有工匠分批遣返,技术馆封存相关资料。
“这叫‘留条后路’。”周掌柜摸着胡须说,“赵大人说了,洋务本就如履薄冰,不能因这桩事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四、协议签订:烛火下的红手印
雨停的那天傍晚,恒顺铁铺的后院摆上了一张方桌,陆峥代表自治领,周掌柜代表赵文渊,在合作协议上签字。王铁山和刘三作为“见证人”,也在末尾按了红手印。
协议共两份,一份由陆峥缝在贴身的衣料里,准备带回自治领;另一份由周掌柜藏在铁铺的炉膛夹层,等待赵文渊的亲信取走。
“每月初五,落马湖见。”陆峥收起协议,与周掌柜碰了碰茶杯,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满是炭灰的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记。
王铁山把首批工匠的名单折成方块,塞进烟袋锅:“俺这就回制造局,让兄弟们收拾东西。张师傅说,要把他那套传了三代的‘千锤砧’带上——到了自治领,正好派上用场。”
刘三则在检查织布机图纸,忽然笑了:“这图纸上的梭子,比俺们用的小半截,肯定更轻快。等仿制出来,俺要第一个试试!”
陆峥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心里忽然踏实了。从自治领到江南,从猜忌到合作,这一路的波折,终究凝成了纸上的条款和掌印。他知道,这协议像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眼下见不到芽,但只要有阳光雨露,迟早会破土而出。
三日后,陆峥登上了返回自治领的商船。甲板上,二十名工匠穿着粗布短打,望着越来越远的江南岸,没人说话,却都攥紧了手里的工具——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事,也是自治领翘首以盼的希望。
船舱里,陆峥展开协议,红手印在烛光下格外醒目。他仿佛看到了自治领的铁矿场里,炉火熊熊;稻田里,水车转动;织坊里,布匹成卷……这些景象,或许还要等些时日才能成真,但至少,从这一刻起,路已经铺好了。
雨又开始下了,打在船篷上沙沙作响,像在为这场秘密的合作,唱一首无声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