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领着捧着牌位的妇人走出院门,院外的景象比预想中还要热闹——青石板路两侧挤满了百姓,连墙头、屋顶上都趴着人,孩童们骑在父亲的肩头,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糖糕。先前因等待而生的嘈杂议论,在莫罗跨出院门的瞬间戛然而止,原本攒动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数百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院门口的空地上,有好奇的、有愤懑的,还有带着几分敬畏的。几个穿着补丁衣裳的老汉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被身边的妇人拽了拽衣袖,低声提醒“别冲撞了大人”。莫罗目光沉稳地扫过这一片安静的人群,最终落在不远处那三个戴着重镣的俄国士兵身上,他们被差役围在中间,正缩着脖子躲避周遭的视线。莫罗站定脚步,胸腔微微一振,声音洪亮如钟,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把那三个家伙带过来!”
“喳!”六个差役齐声应和,手上微微用力,推着三个士兵往前挪。士兵们腿上的伤口本就未愈,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洛夫斯基站在一旁,垂在身侧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那些差役的推搡动作并不重,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可他只能死死咬着后槽牙,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昨日刑具之争的教训还在眼前,他不敢再触莫罗的霉头。
三个士兵被带到莫罗与妇人身前一米处站定,身上的臭味混着血腥味,让前排的百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莫罗转头看向洛夫斯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洛夫斯基先生,今日有你这位俄国使团的代表见证,咱们就了却这桩恩怨吧。”说罢,他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张欢,厉声道:“给他们翻译——让这三人对着王老板的牌位,跪下磕一个头,算是谢罪。”
张欢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洛夫斯基。让俄国士兵给大清百姓的牌位磕头,这简直是把俄国的颜面按在地上摩擦,他怕自己翻译完,洛夫斯基会当场发作。可对上莫罗冷冽的目光,他瞬间想起昨日被掌嘴的剧痛,连忙低下头,用俄语飞快地转述了莫罗的话,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洛夫斯基的脸色瞬间从潮红转为铁青,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冰水,又像是有团烈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骨摩擦的“咯吱”声在耳边格外清晰,连额角的青筋都突突直跳——让帝国的士兵给一个大清百姓的牌位下跪磕头,这何止是耻辱?这是把他从军十多年积攒的荣光、把俄国的体面,全都按在泥地里反复碾压!围观百姓那若有若无的窃笑声,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耳膜,每一声都在嘲讽他的无能。
他几乎要当场发作,脚已经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怒火。可就在这时,伊万诺夫临行前的话突然在脑海里炸响:“洛夫斯基,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把人完整地带回来,这是死命令!”他猛地顿住脚步,理智瞬间回笼——现在绝不是冲动的时候。伊万诺夫在贵族里根基深厚,自己觊觎那个位置多年,好不容易等到这次边境谈判的机会崭露头角,若是因为一时意气搞砸了差事,别说上位,能不能保住现有的职位都难。把伊万诺夫拉下来取而代之,得一步一步来,不能因小失大。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围观百姓那副翘首以盼、等着看好戏的嘴脸,又瞥了眼莫罗那副云淡风轻却暗藏威压的模样,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怒喝咽了回去,只觉得喉咙里又苦又涩。他转头看向三个士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用俄语沉声道:“照做!磕完头,我们就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藏着滔天的怒火与不甘。
那三个士兵早已被牢狱之苦磨去了所有傲气,此刻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听到洛夫斯基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对着妇人手中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动作虽笨拙,却带着几分真切的畏惧。
“好!磕得好!”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百姓们拍着手,脸上满是振奋。开杂货铺的李掌柜擦着眼泪笑道:“总算让这些俄国人知道咱们大清的厉害!”卖菜的王婆也跟着点头:“王老板在天有灵,总算能瞑目了!”妇人抱着牌位,看着三个俄国士兵跪在面前,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是先前的悲戚,而是带着一丝慰藉,她对着莫罗连连鞠躬:“多谢莫大人!多谢大人为我们家老王做主啊!”
莫罗抬手虚扶了一下,待人群的欢呼声稍歇,才转向洛夫斯基:“洛夫斯基先生,贵方既有此诚意,那王老板的案子,便算告一段落了。不如咱们移步会馆,商议一下第三次谈判的时间?”
洛夫斯基此刻满脑子都是赶紧离开这个让他蒙羞的地方,哪有心思谈这些事。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生硬:“莫大人,谈判时间我做不了主,需得回去禀报伊万诺夫大人。不如你先提个时间,我回去转达,之后再派人给答复。”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怒火,连眼神都不想直视莫罗。
莫罗早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也不勉强,淡淡道:“既如此,那我方提议,半个月后开启第三次谈判。这个时间,足够贵方商议了。”“好,我会如实转达。”洛夫斯基迫不及待地应道,不等莫罗再说什么,便催促道:“既然道歉已经完成,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自然可以。”莫罗朝差役使了个眼色,“给他们解开刑具。”差役上前,麻利地打开了三个士兵手脚上的镣铐。铁链落地发出“哐当”一声,士兵们揉着腕间的红痕,眼神里满是解脱。洛夫斯基再也不想多待,对着带来的士兵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带上人。一行人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往城外走去,连张欢都跑得飞快,仿佛身后有洪水追赶。
看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围观百姓再次爆发出欢呼声。莫罗却没什么笑意,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半个月后的谈判,才是正事。他转头对傅清额说:“傅大人,咱们也回驿馆吧,再想一想谈判预案,等着皇上的旨意。”傅清额点头应道:“好,莫大人考虑周全。”两人并肩往驿馆走去,身后的百姓还在欢呼,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却照不进即将到来的谈判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