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名为“铁锤镇”的集镇,如同一头搁浅在沙海中的钢铁巨兽,在风沙的侵蚀下苟延残喘。
镇口的招牌早已锈蚀得看不清字迹,但陈牧仅凭记忆,便精准地找到了那家深藏在小巷尽头的机械维修站。
与记忆中不同,维修站的卷帘门敞开着,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电子屏,上面正循环播放着枪械保养的教学视频。
一个虚拟的教官,用字正腔圆的合成音讲解着:“……清洁工具的摆放顺序至关重要,它直接关系到你在黑暗环境下的操作效率。通条、刷头、擦布、润滑剂,必须按照从左至右,由大到小的顺序排列……”
陈牧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个顺序,与他三十年前亲手编写、只在小范围内流传的《战场枪械应急维护手册》中的规定,一字不差。
视频的结尾,一行小字浮现:【枪械维护基础公理,佚名编撰】。
佚名。
陈牧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词汇。
他走进店内,一个年轻的店主正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看着门口的教学视频打发时间。
看到陈牧,他指了指货架:“东西自己看,价格都在上面,只收能量币或者高纯度金属。”
陈牧的目光扫过货架,最终停在一罐灰色的合成润滑剂上。
标签上印着花里胡哨的广告语:“万能配方,适用于绝大多数金属部件,一罐解决所有烦恼!”
他拿起一罐,支付了能量币,转身走出维修站。
在小巷的拐角,他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廉价的化学气味扑面而来。
这味道告诉他,这种润滑剂会加速精密部件的磨损,尤其是在高温高压环境下。
他手腕一斜,将整罐粘稠的液体尽数倒入路旁的排水沟,只留下空罐,随手扔进了废品回收箱。
同一天,数千公里外的火种基地中央城区。
林九正在搬离他居住了三十年的旧居。
按照联邦的统一规划,所有元老级成员都将迁入安保等级更高的“中枢塔”。
在清理一个落满灰尘的储物柜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质的纸卷。
他缓缓展开,那是一张巨大的、用防水材料绘制的纸质地图。
上面用早已褪色的红色油性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数十条蜿蜒的补给线、隐秘的安全屋和标注着“危险”字样的变异生物巢穴。
这些路线,在“方舟”网络建成后,早已被废弃,变得毫无价值。
地图的右下角,有一个几乎快要磨掉的签名——cm。
林九的助理在旁边催促:“老师,这些旧东西按规定都要销毁的,焚烧炉那边快要关闭了。”
林九沉默了片刻,将地图重新卷起。
他没有将其投入标着“机密销毁”的红色箱子,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中央焚烧炉通风口。
他松开手,任由那卷地图被强劲的气流吸入。
纸卷在黑暗的管道中翻滚着,被拖拽着飞向烟囱深处,飞向那片再也无人仰望的、被净化过的天空。
当天深夜,在某个远离火种基地的偏远聚落,一个以捡拾废品为生的孩子,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片奇特的、半焦的纸角。
纸角很硬,烧灼的边缘卷曲着,上面还有模糊的红色线条。
他觉得好玩,便小心翼翼地将其带回家,在昏暗的灯光下,笨拙地将它折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鸟。
西北边境,黄沙依旧。
赵雷的退休令正式下达。
在简短的交接仪式上,接替他位置的年轻军官,满怀敬意地看着他,问道:“赵教官,我一直很好奇,我们这支最精锐的狙击手部队,为什么叫‘传火者’?”
赵雷的目光,落在那位年轻军官崭新肩章上燃烧的火焰徽记上,足足盯了五秒。
那火焰的轮廓,是他凭着记忆画出的草图,原型是陈牧某次改装枪械时,枪口喷出的、一种混合了特殊金属粉末的独特焰火形状。
他收回目光,声音嘶哑而平静:“早就不点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赵雷独自一人来到他奋斗了一生的靶场。
他没有带枪,只是在靶场的入口处,立了一块简陋的木牌,用黑色的油漆写上四个大字:“禁止鸣枪”。
然而到了下午,当他再次经过时,却发现木牌上的字迹被人涂改了。
原来的“禁止鸣枪”被划掉,旁边用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新的标语:“欢迎试射!刷新记录者,奖励一罐午餐肉!”
一群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正在靶场上兴奋地呼喊、比赛,电子辅助系统发出的“滴滴”声不绝于耳。
赵雷看着那块被涂改的木牌,面无表情。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咆哮着冲过去,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仿佛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周后,一场数十年未遇的特大暴雨席卷了南部山脉,引发了剧烈的山体滑坡。
雨过天晴,一片被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地下设施入口,意外地暴露了出来。
当地几个胆大的青年组成探险队,顺着坍塌的通道深入其中。
在设施的最底层,他们发现了一间完好无损的密封舱室。
里面的设备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一台巨大的中央控制台上,留有一枚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模糊的指纹锁痕。
他们尝试启动备用电源,但毫无反应。
在离开时,一个青年顺手从控制台旁边的枪架上,拿起了一把锈迹斑斑、造型奇特的手枪作为纪念品。
他将手枪的照片上传到了网络,配文:“挖到了个古董,有谁认识这是什么型号吗?”
帖子很快有了几百条回复,但无人能识别出这把枪的真正来历。
评论区里,点赞最高的一条是:“看起来像个大号的打火机,酷!哥们儿,这古董玩具出吗?”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陈牧最后一次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座荒山的顶峰,这里是整个大陆板块的制高点之一,从这个角度,可以同时看到东、南、北三大人类聚居区冲天而起的信号塔。
在夜色中,三座巨塔顶端的指示灯,正以一种完全同步的、独特的频率,明灭闪烁。
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同过去三十年里每一个需要稳定局势的夜晚一样,准备向着虚空,发送一道只有他自己能编译的加密脉冲,对整个网络的底层协议进行一次微调。
然而,他的手指在半空中悬停了数秒,最终,缓缓地、一根根地收拢,握成了拳头。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入身后的浓雾。
夜风吹动他破旧的战术背囊,侧袋里,一枚黄铜打造的m1911弹壳,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着背囊的金属骨架,发出一阵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极富韵律的声响。
哒、哒、哒……
黎明到来时,三座巨塔城市的灯光依旧按照那个神秘而统一的节奏明灭着,仿佛亘古不变的星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需要知道。
它就那样运行着,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陈牧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之中。
他沿着废弃的国道一路向西,风沙在他的脸上刻下更深的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地平线的尽头,一个孤零零的人造物的轮廓,在稀薄的晨光中若隐若现。
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时代的汽油的余味。
那是一座废弃公路边的加油站,像一座孤独的墓碑,矗立在荒野之上。
墓碑,有时是终点,有时,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