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后的日子,表面上风平浪静。
吴普同按照周经理的建议,在配方优化程序的输出界面右侧,专门增加了一个醒目的蓝色区域,标题是“经验修正建议栏”。每次程序计算出优化配方后,都需要牛丽娟在这栏里填写修正系数和调整意见,签字确认后,配方才能正式下发到车间。
这个过程让吴普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屈。就像自己精心打磨了一把锋利的刀,却非要套上一个别人指定的刀鞘,哪怕那个刀鞘并不合适。
但至少,程序得以在全公司推广了。车间的电脑陆续装上了软件,配料工人从最初的不习惯到渐渐熟练,一个月下来,几个主要产品的配方计算效率明显提升,人为计算错误几乎归零。周经理在月度总结会上特意提到了这一点,刘总听后频频点头。
然而,平静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五月中旬,研发部接到一个新任务:为一家合作牧场开发一款高蛋白泌乳牛精料补充料。牧场方面提供了详细的奶牛产奶数据、饲料结构和营养需求,要求定制一款能提升乳蛋白率的专用饲料。
这个项目由周经理牵头,吴普同负责配方设计与计算,牛丽娟负责原料筛选和工艺指导。任务分下来那天下午,三个人开了个小会。
“这是个好机会,”周经理站在白板前,语气里带着期待,“如果做成了,不仅能巩固和这个牧场的合作,还能作为一个成功案例去开拓新客户。小吴,你的程序这次要大显身手了。”
吴普同点点头,翻开笔记本:“牧场提供的需求很具体,我这两天就把基础模型建起来。”
牛丽娟坐在会议桌另一端,手里转着一支笔,淡淡地说:“定制料和咱们的常规产品不一样,原料选择要更谨慎。特别是蛋白源,光看数据不行,还得考虑适口性和实际消化率。”
“牛工说得对,”周经理接话,“所以这次咱们要配合好。小吴负责理论计算,牛工把关原料和工艺,我协调各方资源。争取一次成功。”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吴普同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项目中。他仔细研究了牧场提供的上百头奶牛的生产数据,建立了详细的营养需求模型,在程序里设定了包括氨基酸平衡、能氮比、钙磷比在内的十多项约束条件。
周四晚上,他带着初步方案去找牛丽娟讨论。
牛工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原料样品袋和检测报告。吴普同把打印出来的配方方案递过去:“牛工,这是程序计算出的三个备选方案,成本从高到低,都满足牧场的营养需求。”
牛丽娟接过文件,戴上老花镜,看得很仔细。十分钟后,她指着成本最低的那个方案说:“这个理论上可行,但用的菜籽粕比例太高了。奶牛对菜籽粕的耐受性有限,超过8%可能影响采食量。”
“那方案二呢?”吴普同问,“菜籽粕控制在7%,用了部分ddGS(酒糟蛋白饲料)。”
“ddGS的霉菌毒素风险要考虑。”牛丽娟在纸上记了点什么,“这样吧,我在你方案二的基础上调整一下。”她拿出计算器,开始手动调整各种原料的比例。
吴普同看着她把豆粕的比例从18%提高到21%,同时降低了玉米和麸皮的用量。这样一改,粗蛋白含量确实更稳定了,但成本每吨增加了近五十元。
“牛工,这样成本就上去了,牧场那边对价格很敏感......”吴普同小心地提醒。
“定制料,质量是第一位的。”牛丽娟头也不抬,“牧场要的是效果,不是便宜。再说了,”她终于抬眼看了看吴普同,“你的程序算的是理论值,实际生产会有损耗,原料批次也有差异,我这样调整更稳妥。”
她在“经验修正建议栏”里签了字,把文件递还给吴普同:“就按这个吧。明天我让化验室把调整后的配方理论值再核算一遍。”
吴普同接过文件,看着那些被修改的数字,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第二天,化验室出了核算报告,调整后的配方各项指标均在合理范围内。周经理召集生产、品控、采购等部门开了产前会,正式确定按此配方试生产五吨。
试生产安排在周一上午。吴普同一早就到了车间,想亲眼看看第一批产品的生产情况。配料工人按照牛工签字确认的配方单备料,投料、混合、制粒......一切井然有序。
中午时分,第一批成品出来了。按照流程,需要取样送化验室检测关键指标。吴普同亲自取了样,分成两份,一份送化验室,另一份他准备自己留存。
在去化验室的路上,他遇见了牛丽娟。
“牛工,样品送过去了。”吴普同说。
牛丽娟点点头:“陈芳那边我已经交代过了,优先检测。结果下午应该能出来。”
下午三点,吴普同正在办公室整理数据,陈芳拿着检测报告过来了,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吴工,结果出来了......”陈芳把报告放在他桌上。
吴普同拿起报告,目光直接落到最关键的两个数据上:粗蛋白、钙磷比。一看之下,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粗蛋白检测值18.2%,而配方设计值是19.5%,偏差超过1.3个百分点。钙磷比也偏离了目标范围。
“怎么会差这么多?”吴普同抬头问陈芳,“检测过程没问题吧?”
“我们复检了两次,结果一致。”陈芳小声说,“样品是均匀取的,操作也是按标准流程。”
这时,牛丽娟也过来了,手里拿着同样的报告。她扫了一眼数据,脸色沉了下来:“偏差这么大,这料不能出厂。”
“是,我已经通知车间暂停后续生产了。”周经理也从外面进来,显然已经知道了情况。
办公室里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查原因吧。”周经理揉了揉眉心,“原料检测数据复核了吗?生产过程中有没有异常?”
吴普同立即调出原料数据库和当天的投料记录,开始逐项核对。半个小时后,他抬起头,语气肯定:“从数据上看没问题。采购的原料检测报告和数据库一致,车间投料记录显示各种原料的用量完全按照配方单。”
“那就是配方本身的问题。”牛丽娟突然说。
吴普同愣了一下:“配方是程序计算后,经过您调整确认的......”
“我调整的是基于多年经验,”牛丽娟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但话里的意味很明显,“但程序计算的基础模型如果有问题,再怎么调整也白搭。”
这话让吴普同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他想争辩,但周经理用眼神制止了他。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周经理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找到问题所在,拿出解决方案。牧场那边还等着要货。”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吴普同职业生涯中最难熬的时光。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遍遍复核程序的每一个模块,检查每一行代码,核对每一个营养计算模型。他甚至把这次用到的原料重新送检,确保基础数据无误。
结果是:程序没错。
周三下午,周经理召集了质量分析会。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刘总、周经理、牛丽娟、生产王主任、品控部负责人,还有吴普同。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周经理主持会议,“试生产的这批料关键指标不达标。今天咱们要分析原因,明确责任,拿出整改方案。”
生产王主任先发言:“我们车间完全按配方单操作,投料有记录,混合时间够,制粒参数正常。这是当天的生产记录,大家可以看。”
品控部负责人接着说:“原料入库检测我们这边都有存档,相关指标和研发部提供的数据一致。”
轮到吴普同了。他深吸一口气,打开准备好的材料:“我复核了程序计算的全过程。这是牧场提供的营养需求标准,这是我建立的数学模型,这是程序计算出的原始配方,各项理论指标均达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牛丽娟:“这是牛工在‘经验修正建议栏’里提出的调整方案,调整后配方的理论值,以及实际生产后的检测值。”
他把三组数据并排投影在幕布上。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程序计算的原始配方,理论粗蛋白19.8%;牛工调整后的配方,理论粗蛋白19.5%;而实际检测值只有18.2%。
“从数据上看,”吴普同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偏差主要发生在理论计算值到实际生产值这个环节。而在这个环节中,唯一的变化就是配方调整。”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牛丽娟开口了,声音依然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吴工的意思是说,是我的调整导致了问题?”
“我只是在陈述数据事实。”吴普同迎着她的目光。
“数据事实?”牛丽娟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嘲讽,“吴工,你是大学生,懂编程,这我们都承认。但饲料生产不是写代码,不是理论上算对了就万事大吉。”
她转向刘总和周经理:“我调整配方的依据是实际生产经验。豆粕从18%调到21%,是因为我知道这批豆粕的实际蛋白质溶解度偏低,实验室测的值和实际动物利用的值有差距。我这样调,恰恰是为了弥补这个差距。”
她顿了顿,目光回到吴普同身上:“但现在看来,可能我高估了这批豆粕的质量。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问题——你的程序再好,也只能处理实验室的‘死数据’,处理不了生产中的‘活情况’。”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调整的原因,又把问题归咎于原料批次差异,同时还暗中贬低了程序的价值。
吴普同感到一阵胸闷。他想说,如果豆粕质量有问题,为什么原料检测报告没体现?为什么调整前不重新检测?但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好了,”刘总终于开口了,他的目光在吴普同和牛丽娟之间移动,“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这批料已经生产出来了,怎么处理?牧场那边怎么交代?”
周经理接话:“我的意见是,这批料不能发给牧场。我们可以转为内部试验料,用于厂内养殖试验。至于牧场的订单,我们重新调整配方,尽快安排二次试生产。”
“成本损失呢?”生产王主任问。
“从研发试验费里出。”周经理说得很干脆,“这件事我负领导责任。”
刘总点点头,看向吴普同和牛丽娟:“程序要继续用,经验也要继续积累。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下次再试制新产品,基础配方确定后,要先做小样实测,确认无误再批量生产。这个流程要固化下来。”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明确的责任认定,没有严厉的批评,但每个人走出会议室时,脸色都不轻松。
吴普同最后一个离开。他慢慢收拾着桌上的材料,手指抚过那些打印出来的数据表,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经暗了。周经理还在,看见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坐。”周经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吴普同坐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觉得委屈?”周经理问得直接。
吴普同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程序计算没错。如果按原始配方生产......”
“如果按原始配方生产,结果可能更糟,也可能更好。”周经理打断他,“但问题是,现在没有人会相信‘可能更好’了。大家只看到实际发生的‘不好’。”
他看着吴普同年轻而憋屈的脸,叹了口气:“小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程序被冤枉了,你觉得牛工在推卸责任。也许你是对的。但在职场里,有时候‘对错’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局面’。”
“局面?”
“对,局面。”周经理点了支烟,“今天这个会,如果我真要追查到底,是可以查清楚的。原料重新检测,生产流程复盘,甚至可以把调整前后的配方都做小样实测对比。但然后呢?”
他吐出一口烟:“然后牛工会觉得我针对她,老员工们会兔死狐悲,整个技术团队的稳定就没了。刘总为什么最后和稀泥?因为他要的是稳定生产,不是真相大白。”
吴普同低着头,说不出话。
“你还年轻,路还长。”周经理的语气缓和了些,“今天这事,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至少你明白了,技术要落地,光有正确性不够,还得有天时地利人和。”
他站起身,拍拍吴普同的肩膀:“回去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程序继续优化,该做的工作继续做。只是记住,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留好证据,保护好自己。”
吴普同走出办公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却觉得胸口依然堵得慌。
回到家,马雪艳已经做好了饭。看他脸色不对,什么都没问,只是盛了碗汤递给他。
“先喝点汤,暖暖胃。”
吴普同接过碗,热汤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掌心。他喝了一口,看着马雪艳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个小小的出租屋,这个等他回家的人,才是真实世界里最坚实的部分。
“今天不太顺利?”马雪艳终于轻声问。
吴普同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苦笑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明明没错,却要承受这个结果。”
马雪艳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普同,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村里有个老木匠,手艺特别好。后来村里通了电,有人买了电锯、电刨,做家具又快又规整。老木匠开始到处说,电工具做的家具不结实,没有魂。”
“后来呢?”
“后来他儿子也用电工具了,做得比他还好。”马雪艳微笑,“老木匠憋了半年,最后自己也买了一套。现在他是村里第一个用电工具做传统榫卯的老匠人,名气更大了。”
她看着吴普同的眼睛:“新东西取代旧东西,总会有人不舒服,总会有人找茬。但只要你的东西真的有用,时间会证明一切。”
这天夜里,吴普同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光影的变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会议室里的一幕幕。
牛工平静而锋利的话语,周经理无奈的叹息,刘总最后的和稀泥......还有那些打印在纸上的、冰冷的数据。
他想起了自己写这个程序的初衷,想起了第一次成功运行时的喜悦,想起了周经理最初的赞赏,刘总的肯定......
然后他想到了妥协,想到了那个蓝色的“经验修正建议栏”,想到了今天的憋屈和无力。
黑暗中,他轻轻握紧了拳头。
妥协是必要的,但不是无限的。保护自己是必要的,但不能以牺牲正确为代价。
也许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不是硬碰硬,也不是一味退让,而是找到第三条路——一条既能推进技术,又能照顾人情,还能保护自己的路。
这个夜晚很长。但当初晨的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时,吴普同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想法。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偏差已经发生,但路,还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