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普同那五百元奖金和红头表彰通报带来的喜悦,在绿源公司研发部这个小池塘里激起的涟漪,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最初几天,同事们见面时的祝贺都是真诚的。车间老师傅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出息”,办公室的年轻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连一向严肃的生产王主任见到他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周经理更是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在部门会议上多次以他为例,强调“技术创新和工作主动性”的重要性。
然而,吴普同渐渐察觉到一丝异样。这异样首先来自牛丽娟——那位比周经理资历还老、总是一副沉稳模样的女工程师。
表彰后的第一个周一早晨,吴普同像往常一样提早来到办公室,准备将优化程序的最新版本共享到部门公共文件夹。他打开电脑时,发现牛工已经在了——这很少见,她通常都是准点到达。
“牛工早。”吴普同礼貌地打招呼。
牛丽娟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脸上是她惯有的那种平淡表情,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又低下头去。她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吴普同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正是上周那份表彰通报的复印件。
他没多想,开始忙自己的事。几分钟后,周经理也到了,看见吴普同便笑着说:“小吴,程序推广的事我已经跟几个车间主任打过招呼了,这两天你抽空给他们做个培训。”
“好的周经理,我准备一下课件。”吴普同应道。
这时,牛丽娟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但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得见:“周经理,有件事得跟您汇报一下。”她放下手中的文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昨天下午,二车间那边送来的那批新玉米样品,化验室出的数据有点问题。”
周经理转过身:“什么问题?”
“粗蛋白测出来比采购报的低了0.5个百分点。”牛丽娟说话时并没有看吴普同,但吴普同敏锐地感觉到这句话和他有关——因为新玉米的数据是要录入配方程序的原料库的。
“会不会是取样不均匀?”周经理问。
“化验室说他们复测了两次,结果一致。”牛丽娟终于抬眼看了看吴普同,“小吴的程序里,用的还是采购报的数据吧?这要是直接用来计算配方,成品粗蛋白可能会不达标。”
她的语气完全是在陈述事实,没有半点指责的意思,但话里的意味却让吴普同心里一紧。他连忙说:“牛工提醒得对,我这就联系采购部核实,程序里的数据需要及时更新。”
“是该及时更新。”牛丽娟淡淡地说,重新低下头看文件,“不过小吴啊,这原料数据实时在变,你那个程序再好,要是基础数据不准,算出来的结果也是白算。”
这话说得在理,吴普同只能点头:“您说得是,我会注意。”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情况接二连三地发生。
周三上午,吴普同按照计划去一车间做程序培训。他提前准备好了投影仪和课件,车间的技术员和配料工人都到了,但等了二十分钟,负责管理车间电脑的张技术员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啊吴工,”张技术员挠着头,“牛工那边临时让我去核对上个月的配料记录,说是财务审计要用,耽误了。”
培训不得不推迟半小时开始。这还不算,培训过程中,吴普同发现车间电脑的操作系统版本太旧,他开发的程序需要的一个运行库文件装不上去。
“这电脑一直这样啊,”张技术员一脸无奈,“以前也没装过什么专业软件。要不这样,吴工,你先讲理论,装软件的事我们慢慢解决?”
吴普同心里明白,这“慢慢解决”可能就意味着无限期推迟。他只能说:“那我先把安装包和说明留下,你们有空的时候试试。”
周四更糟。吴普同需要一批新原料的实际喂养试验数据来验证程序优化配方的效果,按流程需要化验室配合做样品检测。他填好了样品送检单,按规定需要牛工或周经理签字批准。
周经理出差了,吴普同只好去找牛丽娟。
牛工正在化验室里和陈芳说着什么,见他进来,停下话头:“有事?”
“牛工,我想申请做几个配方验证试验,需要化验室帮忙检测这些指标。”吴普同递上送检单。
牛丽娟接过单子,看得很仔细,足足看了两分钟。“小吴啊,”她终于开口,“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你看,现在化验室的任务已经很满了。”她指了指墙上的白板,上面确实列了一长串待检样品。
“而且,”她继续平静地说,“做验证试验需要消耗原料,现在仓库那边对领料管得很严。你这个试验严格来说不属于当前生产计划内的必要项目,我建议是不是等周经理回来,或者等到下个月生产计划会上讨论通过后再安排?”
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每一个理由都无可辩驳。吴普同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那好吧,我等周经理回来。”
走出化验室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声音——是陈芳在问:“牛工,其实我们这两天......”
“做好手头的工作就行。”牛丽娟打断了她,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音量,但门还没关严,吴普同听得清清楚楚。
周五下午,事情终于到了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吴普同按照周经理之前的安排,准备将优化程序正式部署到生产管理科的电脑上。他拿着安装盘去找负责系统维护的小赵,却在走廊上被牛丽娟叫住了。
“小吴,正好找你。”牛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关于你那个程序,我有些技术上的想法,想跟你探讨一下。”
两人回到办公室,牛丽娟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几页手写的笔记。“我做技术这么多年,有些经验可能对你有用。”她说得很诚恳,“你的程序在理论计算上很完美,但实际生产中,有很多因素是无法量化的。”
她开始列举:原料的实际消化率存在批次差异,生产设备的混合均匀度会影响成品的营养分布,甚至不同季节动物的采食量变化都会影响实际饲喂效果......
“所以我在想,”牛丽娟合上文件夹,目光直视吴普同,“程序算出来的配方,是不是应该加上一个‘经验修正系数’?比如,把理论值乘以0.95到1.05的系数,这样更符合生产实际。”
吴普同沉默了片刻。他知道牛工说的部分是对的,生产实际确实比理论模型复杂。但问题在于,这个所谓的“经验系数”恰恰是最难量化的,如果真的加上,就等于在严谨的计算模型上开了一个主观调整的口子——而掌握这个系数调整权的人,就重新夺回了技术上的话语权。
“牛工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吴普同斟酌着词句,“不过系数调整需要大量的历史数据支持,我们需要先建立......”
“我就是提个建议。”牛丽娟打断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但那笑容里有一种让吴普同不安的东西,“你是年轻人,思路新,多想想没坏处。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
她起身离开,留下吴普同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办公室的灯还没开,他的脸隐在昏暗里。
下班回家后,吴普同的情绪明显低落。马雪艳正在厨房炒菜,听见开门声探出头来:“回来啦?饭马上好。”
“嗯。”吴普同应了一声,把包放下,坐到那张折叠桌前,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帮忙。
马雪艳关了火,把菜端出来,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怎么了?工作上不顺心?”
吴普同叹了口气,把这一周发生的事情慢慢说给她听。从牛工看似无意实则句句针对的言辞,到车间培训的各种拖延,再到今天那个关于“经验系数”的建议。
“......雪艳,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吴普同说完,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每一件事单独看都有道理,但放在一起,太巧了。”
马雪艳安静地听完,给他碗里夹了块肉:“先吃饭。”等他吃了几口,她才缓缓开口:“普同,你还记得我原来在高阳厂的时候,化验室那个刘大姐吗?”
吴普同抬头看她。
“我刚去的时候,她也这样。”马雪艳平静地说,“我大学刚毕业,做的检测方法比她新,出的数据更准,主任经常表扬我。然后她就开始了——要么说我用的试剂太费钱,要么说我做的步骤不规范,后来发展到我送检的样品她总说‘数据可疑要复检’。”
“那你怎么处理的?”
“我找主任反映过,主任也和稀泥,说刘大姐是老员工,让我多尊重。”马雪艳笑了笑,“后来我想明白了,她不是针对我这个人,她是害怕。害怕年轻人比她强,害怕新技术让她积累的经验贬值,害怕失去自己的位置。”
吴普同若有所思。
“所以你现在遇到的,可能也是这样。”马雪艳认真地看着他,“你的程序让配方计算变得又快又准,那以前靠经验、靠手工计算的人怎么办?他们的价值在哪里?牛工那样的老技术员,在厂里干了十几年,突然来了个年轻人,用一套程序就可能做到她花多年积累才能做到的事,她能不紧张吗?”
“可我没想取代谁......”吴普同苦笑。
“但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马雪艳一针见血,“而且普同,你想过没有,你的程序如果全面推行,影响的可能不止牛工一个人。车间的老师傅、甚至采购部的人——以前原料质量好坏他们有一定解释权,现在数据一输入程序,合格不合格一目了然......”
吴普同愣住了。这一层,他确实没想到。
“那我该怎么办?”他感到一阵无力,“程序确实有用,周经理和刘总都认可,总不能因为有人不高兴就不做了吧?”
“当然要做。”马雪艳语气坚定,“但怎么做,得有方法。你不能只盯着技术本身,还得考虑人的因素。”
她顿了顿,放轻声音:“有时候,示弱比逞强有用。多请教,给对方面子,哪怕你知道她说的不一定对。毕竟,你现在还在人家手底下做事。”
这一夜,吴普同失眠了。他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马雪艳的话和这一周的经历。技术是纯粹的,但技术的应用从来都不纯粹。他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一句话:“在工厂里,最好的技术不一定是能用的技术,能用的一定是各方都能接受的技术。”
第二天是周六,但吴普同还是去了公司——他约了周经理,想谈谈程序推广中遇到的问题。
周经理的办公室门开着,他正在整理出差带回来的资料。见吴普同来了,招呼他坐下:“小吴,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程序推广得怎么样了?”
吴普同如实汇报了情况:车间的电脑问题、化验室检测排期紧张、原料数据更新的困难......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提到了牛工关于“经验系数”的建议。
周经理听完,没有立即说话。他起身去关了门,回到座位上,点了支烟。烟雾缓缓升起,他的表情在烟雾后有些模糊。
“小吴啊,”周经理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吴普同惊讶地抬头。
“牛工找过我。”周经理弹了弹烟灰,“她说得很委婉,关心年轻人的成长,担心新技术脱离实际......但意思我明白。”
“那周经理,您看这事......”
“难办。”周经理直言不讳,“牛工是厂里的老人,刘总创业的时候她就在。技术上也许不是最拔尖的,但稳,这么多年没出过大错。而且......”他顿了顿,“她在厂里人脉广,化验室、车间、甚至采购部,都有她带出来的人。”
吴普同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是说你的程序不好,相反,我认为这是方向。”周经理掐灭烟头,认真地看着他,“但改革不能太急,尤其是触动既得利益的时候。你得给老同志们适应的时间,给他们留足面子。”
“那我具体该怎么做?”
“这样,”周经理想了想,“程序继续用,但在输出结果旁边,加一栏‘老师傅建议调整范围’。数据你来提供,调整建议让牛工来给。这样,既用了你的技术,又尊重了老同志的经验。”
吴普同沉默了。他知道这是眼下最可行的妥协方案,但心里总有些不甘——科学计算为什么还要向主观经验妥协?
周经理看出他的心思,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吴,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觉得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但在工厂里,尤其是在中国的工厂里,有时候‘对的’要让一点步给‘老的’,不是因为‘老的’更对,而是因为只有这样,‘对的’才能活下去,才能慢慢变成‘大家的’。”
从周经理办公室出来,吴普同没有直接回家。他走到厂区后面的小花园,在一条石凳上坐下。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花园里的迎春花开了,嫩黄的一片。
他想起了自己写这个程序的初衷——只是为了提高效率,减少错误。他从没想过这会触及什么人的利益,会打破什么微妙的平衡。技术明明是向前走的,为什么总要回头照顾跟不上的人?
但周经理的话和马雪艳的分析在耳边回响。也许,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不是课本里那个纯粹的技术世界。在这里,技术不仅要解决实际问题,还要解决人的问题。
他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阳光开始西斜。起身时,他心里有了决定:程序要改进,要加上那个“建议调整栏”,要主动去找牛工请教“经验系数”的设定方法。这不是投降,这是策略——为了让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存活下来、推广开来的必要策略。
回家的路上,吴普同给马雪艳打了个电话:“晚上买条鱼吧,红烧。我有点事想明白了。”
电话那头,马雪艳笑了:“好,等你回来。”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个年轻人开始明白,在城市里立足,光有技术是不够的,还得学会在复杂的人际暗流中,找到那条既能前进又不至于翻船的航线。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