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碾过官道的碎石,发出单调的响声。沈知微坐在车内,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小瓷瓶。瓶身冰凉,里面装的是从西渠取来的净水。她没再看窗外的荒地,目光落在手边的一卷册子上。
这是她沿途记录的《弃婴图册》。
前日路过一座破庙,石阶上躺着个襁褓。猫狗围着转,婴儿脸色发青。她命人停下马车,亲自查看。那孩子还有气息,只是虚弱得几乎听不到哭声。随行女医施了针,才把人救回来。她让人把孩子抱进车厢,一路温养。
那一幕在她脑子里挥不去。
“医能治病,可没人抱的孩子,怎么活?”她低声说。
回到京城已是傍晚。她没有直接回宫,而是连夜整理图册。每一页都记着地点、时间、婴儿状况。有些地方,一年能发现十几个被遗弃的婴孩。寒冬时节最多,裹着草席扔在庙门口、桥底下,有的连名字都没有。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进了紫宸殿。
裴砚正在批折子。见她进来,放下笔:“这么早?”
“我想设一个堂。”她说,“专门收留那些被丢掉的孩子。”
裴砚抬眼看着她。
“叫育婴堂。”她把图册递过去,“这不是一时心软。孩子被扔在外面,要么冻死饿死,要么被人贩子捡走。长大后流落街头,偷抢拐骗,也是苦出来的。今日救一个,明日就少一个祸患。”
裴砚翻开图册,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你打算怎么做?”
“先在京郊找地方,用旧庙改建。门槛外放一架铜铃,有人送婴来,一碰就响,里面的人立刻能听见。不论男女,不管有没有残疾,只要送来,就有人养。”
“钱从哪出?”
“内帑先拨一笔,等见效了再列进户部正项。”
裴砚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母妃死后,他在宫里没人管,有次发烧三天,太医都不肯来。要不是老宫人偷偷喂口粥,命早就没了。
“准了。”他说,“首建五城,你来主持。”
消息传出去,朝中有人反对。说是浪费银子,不如修堤铺路。也有人说这种事该由民间善堂做,不该动国库。
沈知微没理会这些话。
选址定在慈恩坊一处废弃寺庙。工匠修了十天,把大殿改成育儿堂,偏房做了乳母住处。门前立了碑,写着:“凡弃婴至此,皆得活养。”还挂了一架铜铃,漆成红色。
启用那天清晨,沈知微早早到了。
天光微亮,院子里已经站了十几名乳母。她们都是从各地选来的,有生过三胎以上的妇人,也有接生婆出身的。每人穿统一的灰布衣,头发挽成圆髻。
她站在门内等着。
忽然,“叮”一声轻响。
铜铃晃了一下。
她快步走出去,门槛上放着一只竹篮。里面是个女婴,嘴唇裂开,但眼睛睁着,黑亮亮地看着人。身上盖着块旧布,脚露在外面,冻得有点发紫。
沈知微蹲下身,伸手试了试孩子的鼻息。还有气。
她脱下外袍,把孩子裹住,抱了起来。
婴儿一开始还在哼,小脸皱成一团。她轻轻拍着背,来回走动。过了会儿,哭声停了。那双眼睛盯着她看,忽然咧嘴,笑了。
阳光照进院子。
堂里传来其他孩子的声音。有的在吃奶,有的蹬着腿咿呀叫。乳母们忙着换布巾、热米汤。空气里有奶香和柴火味。
沈知微抱着孩子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个年长的乳母走过来:“娘娘,我来吧。”
她摇摇头:“让我再抱会儿。”
中午时分,又有人送来一个男婴。下午还有两个,都被接了进去。到第三天,一共收了十七个孩子。其中五个是唇腭裂,三个早产,还有一个天生跛脚。
没人再议论这是浪费钱。
街上传开了童谣:“育婴堂,琉璃瓦,饿了有奶冷了纱,不知爹娘是谁家,只认朝廷是阿妈。”
有贫苦人家的女人主动来帮忙,不要工钱。说自家侄女就是被捡回去的,现在活得好好的,还学会了绣花。
也有稳婆不高兴。以前有人家生了女娃不想养,给点钱就能带走,转手卖给远乡。现在人都往育婴堂送,她们赚不到这份银子了。
一次,沈知微听到两个妇人在门口嘀咕。
“听说堂里每月查账,每一笔米粮都有记录。”
“那又怎样?反正钱是国库出的。”
“可人家乳母每月领多少薪,孩子吃什么喝什么,墙上都贴着榜。谁都能去看。”
“……那倒是没法贪。”
沈知微没说话,转身进了院子。
夜里下了场雨。第二天早上,阳光照在屋檐上,水珠往下滴。铜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音。
一个男人匆匆跑来,怀里抱着个小包。他把东西放在门槛上,转身就要走。
铃声响了。
沈知微正好在院里巡查,听见动静走出来。那人还没走远,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有泪痕。
她没追上去,只是走过去打开竹篮。
里面是个男婴,瘦得皮包骨,脖子上有道红印,像是被绳子勒过。
她抱起孩子,往回走。
乳母接过孩子去清洗喂食。她站在廊下,看着屋檐滴水落地,一圈圈漾开。
有个新来的乳母小声问:“这孩子还能活吗?”
“能。”她说,“只要送来,就没有救不了的。”
午后,裴砚派人送来一批药材和两百匹棉布。附带一句话:“北方四州也要建堂,让地方官照此例办。”
她看完信,放进袖子里。
傍晚时,她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笑声。是个刚满月的男孩,吃饱了躺在摇篮里,手舞足蹈地笑。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乳母抱着他,在窗前轻轻晃。夕阳照在两人身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画。
她转身走出大门。
街上行人来往。有个卖糖糕的老妇看见她,低头行了个礼。旁边的小孙子问:“奶奶,那是谁?”
“是让娃娃们有地方活命的人。”老妇摸着孩子的头。
沈知微听见了,没停下,继续往前走。
快到宫门时,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年轻女人的脸。她盯着育婴堂的方向看了很久,手指紧紧掐着手心。
沈知微走过那辆车,脚步没变。
车帘落下。
她上了自己的马车,对车夫说:“回宫。”
车轮启动,碾过湿漉漉的青石路。
她在车厢里闭上眼,手指慢慢松开握了一路的袖角。那里有一道褶皱,已经被汗水浸软。
明天还要去户部核对第一笔拨款明细。
她睁开眼,看着前方。
马车穿过长街,驶向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