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临近午时时分,盈月宫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忠全正要去小厨房取午膳,闻声立刻跑了出去。不多时,他脸色煞白地冲了回来,声音都在发颤:“主、主子,不好了!殿下……殿下昏迷了!被人从紫宸殿抬回来,太医……太医已经过去了!”
他冲到程青怀面前,语无伦次:“说是……说是女皇震怒,殿下在紫宸殿硬生生跪了整整一夜!寒冬腊月啊,那金砖地……殿下本就体弱……这可如何是好!”
忠全急得跺脚,“徐太医都去了,说寒气入体,邪风侵肺,烧得厉害,都开始说胡话了……殿下都是为了您啊主子!”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看向程青怀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埋怨——殿下都这样了,这位正主怎么还能如此平静?
忠全带着哭腔的控诉,如同一根细小的刺,扎进程青怀冰封的心湖,激不起半分的涟漪,更深沉的冷嘲反而翻涌上来。
为了他?不如说是为了她赫连晓之那步步惊心的棋局!听到忠全那带着明显埋怨和不解的话语,程青怀终于抬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看似平静,却瞬间刺穿了忠全那点自以为是的共情。
不了解真相的外人,总是轻易地被表象迷惑,天然地站在看似弱势、付出巨大的一方。殊不知,那“弱势”背后隐藏的目的,才是真正令人窒息的强势。
更何况,忠全本就是盈月宫的人,他的头顶上只有一片天——赫连晓之。他的生死荣辱,皆系于赫连晓之一身。盈月宫上上下下,莫不如此。他们担忧赫连晓之的“病体”,关心她的“痴情”,本质上是在忧虑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是否稳固。
忠全希望看到的,是主子们情深意浓、琴瑟和鸣的景象。他有意无意地,试图将程青怀推向赫连晓之的身边,仿佛只有程青怀表现出一点担忧和关切,才能证明殿下的付出值得,也能让这岌岌可危的“情缘”显得不那么荒谬。
然而,程青怀此刻对赫连晓之的厌恶,却非一日之寒,岂是忠全几句试图潜移默化的感染就能融化的?
此刻若贸然去“探视”,无异于自投罗网,踏入赫连晓之精心布置的戏台。他几乎能预见那副场景:病榻之上,赫连晓之会如何用那双眼眸,带着“惊喜”与“深情”凝望着他,苍白的手指会如何“虚弱”地寻求他的触碰,或许还会夹杂着几声恰到好处的咳嗽,也在无形中要求他的配合,演绎一出“你竟愿意为我付出至此,我此生无憾”的情浓戏码。
而程青怀,果真会甘心做她戏台上的提线木偶吗?做她向女皇、向世人证明“痴情”的工具?
程青怀的指尖扣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微微坐直了身子,视线盯住忠全那张焦急的脸,忠全不明所以,但出于直觉他那根神经顷刻绷紧。
“主子的事情,也是你能够置喙的?”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平淡。然而忠全却感觉到了巨大压力。
那并非暴怒的呵斥,而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冰冷彻骨的审视。程青怀第一次在忠全面前,摆出了真正的主子姿态。
忠全浑身一僵,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那点焦急和埋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惶恐的苍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发颤:“奴、奴儿不敢!奴儿失言,请主子责罚!”
他这才恍然惊醒。眼前这位“贺公子”,再如何被殿下强求,那也是即将成为盈月宫主君的人!
他的命运,是牢牢系在殿下身上,但此刻能决定他忠全生死去留的,却是眼前这位看似温润、实则眼神冰冷得可怕的男人!
以为程青怀是可以任由底下宫人凭“情理”拿捏的软柿子?简直愚蠢透顶!
程青怀随意扫过忠全那瑟瑟发抖、不敢再抬头的模样,知道他已明白了利害。目的达到,便不再多言,只冷冷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是,是!奴儿这就去!”忠全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去,再不敢提半句探望之事。
于是,在赫连晓之的寝殿充斥着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一连着三日都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的时候,程青怀所居的偏殿,却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静谧得近乎诡异。
厚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或临窗看书,或独自对弈,或只是静坐,随意消遣时间。
偶尔有宫人经过,也只敢远远瞥一眼那紧闭的殿门,连议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里面那位“冷情薄幸”却地位特殊的主子。
那些关于“贺公子”如何凉薄、如何配不上殿下深情付出的窃窃私语,只敢在背地里悄然流传,绝无一人敢传到程青怀的耳中。
他静观其变,心如明镜。
赫连晓之,何许人也?她是能在贺州搅动风云、在左相如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屡次脱身的兰肆月!她想要的,何曾失手?此番她在紫宸殿上演的这出苦肉计,跪求一夜以至“病重”,其目的再清晰不过。
赫连岐当然不会轻易答应这桩有损皇家体统的婚事。她需要台阶,一个足够体面、又能彰显帝王“仁德”与“慈爱”的台阶。而这个台阶,必须是赫连晓之亲手递上去的——以她的“苦苦哀求”,以她的“缠绵病榻”,以她那份“宁死不悔”的“痴情”。
只有让所有人都看到四皇女为此事耗尽了心力、几乎赔上半条命,女皇再“无奈”地松口赐婚,才能既全了皇家颜面,又显得是女皇对女儿“一片痴心”的格外开恩与怜悯。
自兰肆月的真正身份与赫连晓之重叠,她的所作所为就有迹可循,程青怀已然将赫连晓之的每一步算计都看得分明,然而,他洞悉她的意图,却依旧身不由己,如同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挣扎只会让那无形的丝线缠绕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