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打磨得光滑清晰,倒映着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和陈设。
程青怀坐在那面铜镜之前,镜中便清晰映出一张相似也不似的陌生脸庞。
眉峰似乎被刻意修整得柔和了几分,少了几分原本的锐利锋芒;鼻梁挺直,但鼻翼的轮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改变,使得整张脸的立体感发生了微妙偏移;
唇形依旧优美,但唇角的弧度似乎被某种手段压制,不再有那种天然清冷的疏离感……最明显的是那双眼睛,形状未变,但眼尾似乎被精心修饰过,削弱了那份极具冲击力,反而平添了几分钝感。
仿佛是最高明的画师,用最精妙的笔触,在原本那张苍白却也极具冲击力的昳丽面容上,覆盖了一层玉色温润的薄纱。原本十分的美,被硬生生削去了三分颜色,仅存的七分,虽仍能看出是个美人,却已失却了“程青怀”那份独一无二的、令人心悸的冲击力。
“贺珏……”程青怀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舌尖尝到了这名字背后的枷锁,挣扎就要被荆棘刺破的腥味。
指尖沿着镜中那陌生的侧脸线条缓缓滑下,触感光滑细腻,没有丝毫异样。这易容之术,堪称鬼斧神工,严丝合缝,若非他本人,若非事先知晓,旁人绝难看出端倪。
“好手段。”程青怀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镜中人眼神冰冷,嘴角却勾起一丝残忍的锋利弧度。
此刻,他心头的波澜,较之当初借尸还魂、第一次在铜镜中看到“程青怀”那张脸无疑还要剧烈得多。
“程青怀”之于他,是重获新生的躯壳,是命运的转折,虽有束缚,却也蕴含无限可能。而“贺珏”呢?这分明是套在他脖颈上的冰冷锁链,是强行烙上的、属于赫连晓之的烙印!
锁链的另一头,就牢牢地牵在那个女人手中,将他绑死在她那艘名为“野心”的、随时可能倾覆的贼船上!
赫连晓之,这就是你的目的吗?巧借兰肆月之名,行颠覆之事,最终染指那至高无上的权位?而将我变成“贺珏”,变成你名正言顺的“所有物”,变成你棋盘上一颗无法挣脱、只能任你摆布的棋子?
程青怀紧抿着唇,镜中人的脸如冰似雪,眼底却是燃烧着经久不息的怒极火焰。
当程青怀终于再次打开那扇殿门时,天色已是巳时。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子,在空旷的宫道上打着旋儿。
忠全已经重新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旁边还放着一套干净的布巾,诚惶诚恐地等在门外。他换下了湿衣,但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吓得不轻又哭过。
他是被赫连晓之心腹、盈月宫的大女官书秦亲自指派过来伺候这位“贺公子”的。在旁人看来,这差事简直是盈月宫里的香饽饽——这位可是四殿下跪求女皇也要立为正夫的人!一旦事成,便是盈月宫名正言顺的主君,主持中馈之人!
即便四殿下如今在宫中低调至极,不受女皇重视,盈月宫在各皇女宫殿中也素来是竞争最小的,可如今四殿下似乎有走出沉寂、迈向朝堂的迹象,那些不甘心一辈子做个洒扫低级宫侍的人,谁不眼红忠全的位置?偏偏书秦姑姑选了他这个呆头呆脑、只知埋头干活的老实人,其他人也只能暗暗嫉妒。
程青怀低头,就看到了缩在门边、像只受惊鹌鹑般的忠全。等了不知多久的忠全见门终于开了,脸上立刻挤出讨好的笑容,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似乎完全忘记了清晨的惊吓和程青怀的怪异,只记得自己的职责:“主子,您起了?奴儿给您打热水来了,您……您洗漱?”
程青怀看了他一眼,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晨起那会儿的风暴从未发生过,若无其事道,“进来吧。”
忠全如蒙大赦,大大松了口气,连忙端起铜盆,小心翼翼地侧身进了殿内,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一次,程青怀没有再主动问起赫连晓之的消息,只是沉默地任由忠全伺候他洗漱。忠全一边麻利地拧着热布巾,一边偷偷觑着程青怀的脸色,见他似乎没有不耐,胆子又稍稍大了一点。
他絮絮叨叨,像只急于讨好主人的小麻雀,开始给程青怀介绍起盈月宫的琐碎——殿下的寝殿在哪个方位,小厨房的嬷嬷做的什么点心最拿手,冬日里地龙烧得哪个角落最暖和,他自己是八岁入宫的,如今十年了,在盈月宫也待了五年,以前伺候过一位老嬷嬷,后来嬷嬷出宫荣养了,他就被分派到洒扫上,直到这次被书秦姑姑看中……
他细细碎碎地说了一箩筐,程青怀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洗漱、整理衣襟,眼神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仿佛神游天外。但他也没有制止忠全的唠叨,这种默认的纵容,让忠全的胆子又壮了几分。
“……说起来,”忠全一边仔细擦拭着铜盆边缘的水渍,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忧,“殿下为了您的事,去紫宸殿求陛下赐婚,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这都一宿了……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程青怀一眼,见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才继续小声道,“主子,您早上……是不是也是担心殿下才……”
他终究没敢把“脸色大变”几个字说出来。宫中之人,说什么完全老实那是傻子。忠全哪里敢妄自猜测主子们的感情不睦,只能这么迂回试探。
程青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铜盆中微微晃动的水面上,映出他此刻“贺珏”那张温润却无表情的脸。他依旧没有搭理忠全,但心中却一片雪亮。
赫连晓之在宫内的处境,他岂会不知?若非举步维艰、处处受制,她又何必费尽心机在宫外化身兰肆月,掀起血雨腥风,企图从外部颠覆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权力堡垒?
关于赐婚正夫这等挑战皇家体统的大事,女皇赫连岐怎么可能轻易松口?赫连晓之在紫宸殿“跪求”一夜未归,正是她精心设计的戏码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有如此“痴情”、如此“不顾一切”、如此“卑微到尘埃里”,才能将她“无心权力”、“只求真爱”的假象塑造得淋漓尽致,才能麻痹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