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还黑着,我站在商队后头,手里折扇半开。谢琬坐进马车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说话,只把扇骨往她面前一递。
她低头咬住面具边缘,轻轻贴上脸。
那东西薄得像层纸,沾到皮肤就慢慢贴合,鼻梁、眼窝、嘴角全都对得严丝合缝。我用扇骨轻敲内侧,发出一声闷响。
“是母后留下的。”我说,“双面谍用的。”
她没抬头,手指按了按耳后,那里有个小扣,卡进皮肉里才能固定。她试了两下才找准位置,呼吸有点急。
“别喘这么重。”我说,“北狄贵族说话都压着声,你记得昨晚上我教的调子吗?”
她点头,张嘴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哑,带着点鼻音。
“还行。”我说,“再狠一点,像看粪土一样看人。”
她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倒是挺会摆谱。”
“不是摆谱。”我把扇子收了,“是你现在身份比我高,真碰上盘查,你一句话能让我掉脑袋。”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神变了。不再有犹豫,也不再问东问西,就那么直直看着前方,像一把藏在锦缎里的刀。
马车动起来,轮子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吱声。我们这支队伍是临时凑的,十几辆货厢,装的是边关换防用的粗盐和麻布,通行证是我仿的北狄军令,盖了假印。只要不出错,一路能通到敌营腹地。
可事情总不会那么顺。
刚拐过山口,前面火把亮起,三个人影拦在路中央。
“停!”一个声音喊。
我抬手示意车队停下。
谢琬掀开车帘,一条手臂搭在窗沿上,手上戴了一枚银镯,是北狄贵女才有的样式。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那几个兵。
领头的那个走近几步,盔甲上有道划痕,腰间挂着弯刀。他上下打量马车,目光落在谢琬脸上。
“报身份。”
“拓跋月。”她说,“奉可汗令,巡查边境粮道。”
那人皱眉,“你这口音不对。”
“我在南境待了半年。”她冷笑,“难道你也去过?”
对方没接话,伸手要掀她的帘子。
我往前走了一步。
谢琬却先动了。
她手腕一抖,一张银票飞出去,飘在空中打了半个转,落地上。
“拿去喝酒。”她说。
那士兵弯腰去捡。
指尖刚碰到纸角,他就僵住了。
手背瞬间发黑,像是墨汁泼上去,接着皮肉开始塌陷,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啃。他猛地缩手,另一只手拔刀,可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刀出鞘一半就掉了。
他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另外两个兵冲上来扶他,可谁都不敢碰。
“毒。”我说,“见血封喉的那种。”
没人理我。
那中毒的兵倒在地上抽搐,脸都扭曲了。另两人退后几步,死死盯着谢琬。
她靠回车座,语气懒散:“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你们要是还想查,我不介意再扔一张。”
其中一个兵抬手拦住同伴,抱拳行礼:“贵人恕罪,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那就让开。”她说,“我赶时间。”
路让开了。
马车继续往前走,我没回头,但能感觉到后面那些人一直盯着我们,直到火把的光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走出一里地,我才低声开口:“你刚才差点动手。”
“他手都伸进来了。”她说,“我不可能让他摸到面具。”
“我知道。”我说,“但你扔得太快,他们还没确认身份你就亮手段,显得心虚。”
她嗤了一声,“那你教我,下次等他掀开帘子再毒他?”
“你可以咳嗽。”我说,“捂嘴,低头,趁他看不见调整呼吸。或者假装晕车,吐一口在鞋上。总之别第一时间亮底牌。”
她不吭声了。
前面赶车的老把式回头说:“公子,再往前就是铁脊坡,那边常有游骑。”
“知道了。”我说,“你照原路走,别加速也别减速。”
他又点头,转回去。
我靠着车帮坐下,打开折扇,扇面上画的是北狄地形图,用朱砂标了几处据点。其中一处圈了红圈,写着“黑石沟”三个字。
谢琬掀帘出来,坐到我旁边。
“你说他们会不会报上去?”她问。
“会。”我说,“但报上去的内容由我们定。”
“什么意思?”
“你用了毒银票。”我说,“这种手法只有裴母那一脉才有。他们会以为你是裴党的人,来北狄搞事。”
她愣了下,“所以我是谁?”
“你现在是拓跋月。”我说,“可汗私生女,半年前失踪,最近被人发现出现在南境。裴仲渊派人接你回来,想利用你影响可汗决策。”
“那为什么对我下毒?”
“因为你在路上杀了他们的人。”我说,“你不信任他们,他们也不信任你。两边都在试探。”
她明白了,“所以我们现在是……互相怀疑?”
“对。”我说,“而且越乱越好。”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早就计划好了。”
“从你母后留下这副面具那天就开始了。”我说,“她知道有一天,会有人需要以敌之名,行反间之事。”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只刚才甩出银票的手,现在还有一点发麻。
“我娘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我说,“但每一件都是保命用的。”
风从坡上吹下来,带着沙粒打在脸上。远处隐约能看到营地轮廓,几点灯火浮在黑暗中。
我站起来,把折扇插回腰间。
“记住,你现在不是谢琬。”我说,“你是拓跋月,脾气臭,话少,杀人不眨眼。别笑,别眨眼太快,更别提糖糕。”
她瞪我。
“怎么?”
“你记这么清楚?”
“你说过三次。”我说,“一次发烧说梦话,一次喝醉抱着柱子哭,还有一次在饭桌上咬筷子。”
她抓起一块石头砸我。
我没躲,石头打在肩上滚下去了。
“入戏。”我说。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下巴微抬,眼神冷下来。
马车继续向前。
又走了半炷香时间,前面传来马蹄声。
五匹马围成半圆,挡住去路。
为首那人穿着皮甲,胸前挂一块铜牌,是巡逻队长的标志。
他远远就喊:“前方禁行!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
我没动。
谢琬撩开车帘,冷冷看着他。
然后她抬起手,又一张银票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