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五支异常轻的箭头,手指一根根拨开尾部封蜡。纸卷取出时带着一股铁锈和陈墨混杂的气味。三份字迹一致,两份笔锋偏左——这是不同人写的。
谢琬走过来,袖口蹭到桌角发出一声轻响。她没说话,只把手按在其中一份密信上。
“你看这份。”我把那份笔锋偏左的推过去。
她低头读,眉头越皱越紧。“萧景珩私通南境?这不可能。他现在连出营都要报备。”
话音未落,她突然咳嗽起来,指节抵住唇边,抬手时掌心沾了点暗红。
我立刻抽出银针,在她指尖一刺。血珠冒出来,落在信纸上。墨迹遇血微微泛起一层纹路,像水底浮出的石板。
“不是普通的墨。”我说,“他们用的是隐写药水,只有特定反应才能显形。”
谢琬喘了口气,扶着桌子站直。“母后留下的信里提过一种毒,叫‘离魂散’,混合蚀仓粉能让人产生幻觉。她说过……若见双影重叠,便是心神将失。”
我抬头看她。“你现在看到几个我?”
“一个。”她咬牙,“但我听见两个声音。”
我转头对帐外喊:“王铎!”
脚步声很快,他掀帘进来。
“去把昨夜俘虏的北狄传令兵带来。要活着的,嘴还得能说话。”
王铎点头就走。
我从怀里取出星盘,摊在桌上。这东西是前朝国师传下来的,表面刻着二十八宿,中心有个可旋转的铜环。我把那两张显出纹路的信纸分别摆在星位上,按照扇骨内侧记的时辰推算方位。
铜环转动,咔的一声卡进卯位。
两张纸上同时浮现出新的字迹。
左边写着:“可汗已疑,速除萧氏使团,首级献上以证忠心。”
右边写着:“沈无咎令:假信三日内必达,若楚昭识破,即刻启动备用路线。”
我笑了。
“他们在互相骗。”
谢琬靠着桌沿,呼吸还不稳。“所以……我们手里有真有假,敌人反而分不清哪条是真的?”
“不止。”我拿起笔,在空白羊皮卷上开始誊写,“我们要再加一份,让他们三个都猜不透。”
她看着我动笔。“你打算写什么?”
“写萧景珩已经拿到可汗的密许,共掌兵权。”我蘸了浓墨,“让他俩互相咬。”
她忽然伸手按住纸角。“等等。如果他们发现这不是北狄笔法怎么办?”
“不会。”我摇头,“北狄文书由七个人经手,最后盖印。我们只要模仿中间传抄那人的习惯——喜欢在‘令’字末笔加顿钩,‘军’字少一点——他们自己人都分不清真假。”
她松开手。“那你写吧。”
我写完,吹干墨迹,交给刚回来的王铎。
“把这个人放了。”我指着被押进来的传令兵,“让他带着这封信逃回去。”
王铎接过信看了看。“真放?”
“当然。”我说,“不放他,别人怎么知道消息走漏了?”
“万一他不说呢?”
“他会说。”我靠回椅子,“人在害怕的时候,总会找人证明自己没错。他逃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找上司哭诉任务失败,顺便拿出‘截获’的情报表功。”
谢琬冷笑一声。“所以他越想立功,就越帮我们传假消息。”
“对。”我看向王铎,“你带人跟一段,别太近。等他进了敌营,你就回来。”
王铎应了一声,拖着那人出去。
帐内只剩我和谢琬。
她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很乱。
“你还撑得住?”我问。
“死不了。”她抬眼,“你说他们会不会查出来?”
“会。”我说,“但他们查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晚了。猜忌一旦生根,真相就没用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在被人这样设计?”
我没有回答。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接着是马蹄声远去。应该是王铎动手了。
我起身走到沙盘前,拿起小旗插在黑石沟位置。又在北狄主营边上放了一枚铜钱。
“你觉得沈无咎现在在想什么?”她走过来站在我旁边。
“他在等结果。”我说,“但他不知道,他收到的消息,已经是第三层假的了。”
“第一层是他们自己放的假信,第二层是我们伪造的真信,第三层……是我们让他以为我们在伪造。”她接道。
“聪明。”我看了她一眼,“看来毒没把你脑子烧坏。”
她瞪我。“你再这么说,我就把这铜钱塞你嘴里。”
我笑着移开视线。
远处传来一声鹰叫,和昨夜一样。
但这不是信号。
是自然声响。
我盯着沙盘,忽然发现一件事。
“不对。”我说。
“什么不对?”
“昨夜敌军撤退时烧了三堆火。”我指着地图上的标记,“三堆火是撤退信号,但按照北狄规矩,主力撤离要烧四堆。”
“意思是……还有人没走?”
“或者,有人根本没打算走。”我转身抓起折扇,“让哨兵加强巡查,重点盯西北坡林区。另外,调五十人守住井口,不准任何人靠近。”
她皱眉。“你是说,他们留下了一个传信点?”
“必须有。”我说,“否则这些箭里的密信是怎么送出去的?总不能靠风吹。”
她立刻往外走。“我去看看。”
“你别去。”我拦住她,“你现在说话带回音,走路偏左三步,去了也是添乱。”
她甩开我的手。“那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他们把下一个陷阱铺好?”
“对。”我说,“等比他们更急的人先动手。”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知道吗?你这种时候最讨厌。”
“我知道。”我坐下,“但我还活着。”
她没再说什么,坐回位置,拿起那张显过形的信纸反复看。
我没动。
灯芯爆了个火花。
我伸手剪掉焦段,重新点亮。
时间一点点过去。
快到寅时的时候,王铎回来了。
他站在帐门口,盔甲都没脱。
“人进了营。”他说,“信交上去了。北狄那边连夜召集议事,灯火亮到现在。”
我点头。“其他人呢?”
“按你说的,五十人守井口,没人敢靠近。林区搜了一遍,发现一个隐蔽哨台,空的,但有新鲜脚印。”
“不是空的。”我说,“是换人了。”
谢琬猛地抬头。“你是说,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去查?”
“所以才清空。”我站起身,“这是一个局中局。他们故意让我们破一环,好让我们放松警惕。”
王铎皱眉。“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拿起折扇,打开又合上。
“我们也留个空哨台。”我说,“派人装成逃兵,带一封假口信进去。就说我们准备初八夜袭粮道。”
“他们要是不信呢?”
“他们会信。”我看向谢琬,“因为这个计划,是你亲口说要执行的。”
她愣了一下。“你是说……利用我说过要去吃糖糕的事?”
“对。”我点头,“你的话,已经成了他们情报网的一部分。现在我们要让它变成刀。”
她慢慢站起来,眼神变了。
不再慌乱,也不再犹豫。
“好。”她说,“那我就让他们好好听听,我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