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山村纪行》的镜头,在亚洲的山野间穿梭了近一年。从韩国全罗北道保留着朝鲜王朝遗风的古老村落,到日本岐阜县阿尔卑斯山脉深处的“合掌造”村落,再到中国贵州黔东南云雾缭绕的苗族梯田山寨,季节跟着镜头流转,从初春的樱花雨,到盛夏的稻浪风,再到深秋的枫叶红,最后裹着冬日的落雪,将不同土地上的文化肌理,一一镌刻进胶片里。
韩国的拍摄地选在一个名叫“安东”的村落,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墙角的桔梗花在夏末开得淡紫,村口的老木匠铺里,76岁的金万秀老人正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把磨得光滑的木槌,敲打着手边的黄杨木——他在做“假面舞”的传统面具。镜头没有急着推进,而是用一个三分钟的长镜头,静静跟着他的动作:先是用粗砂纸打磨木坯,木屑落在铺着粗布的膝头,像撒了把细雪;再用细凿子一点点刻出面具的眉眼,刻到“笑面”的嘴角时,他会停下来,用指腹反复摩挲木痕,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透着柔和的光。收音师把麦克风悄悄放在木桌下,收录着木槌敲在木头上的“笃笃”声,细凿子刻痕的“沙沙”声,还有老人偶尔哼起的古老民谣——那旋律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调子,像风穿过老屋檐的声响。
转到日本的“合掌造”村落时,刚好赶上初冬的第一场雪。茅草铺成的屋顶像展开的手掌,雪落在上面,没有发出声音,只慢慢积成一层白绒。村里的祭祀活动在清晨开始,村民们穿着深蓝色的传统和服,踩着木屐,沿着积雪的小路往神社走。镜头跟在62岁的佐藤雪子身后,她手里捧着一个竹编托盘,里面放着刚蒸好的年糕,托盘边缘缠着红色的棉线,是她女儿前一天刚编的。神社前的空地上,神官正用古日语念着祷告词,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雪雾的力量。村民们弯腰鞠躬时,和服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痕迹;孩子们手里拿着纸灯笼,灯笼里的烛火在雪风中轻轻晃动,映得他们冻红的脸颊格外明亮。摄影师没有用额外的打光,只借着晨光和烛火,让画面里的雪泛着淡蓝的光,祷告声、木屐踩雪的“咯吱”声、孩子们的轻声笑,混在一起,像一首安静的冬日短诗。
中国贵州的苗族山寨,藏在云雾缭绕的梯田深处。拍摄时正值初秋,梯田里的稻谷刚泛黄,云雾从山谷里漫上来,把山寨裹得若隐若现。58岁的苗绣娘王阿婆,每天清晨都会坐在自家吊脚楼的廊下,把绣绷架在膝头,开始绣“百鸟衣”。镜头特写她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却异常灵活,指尖的银戒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缠着五彩绣线的针穿过深蓝色的土布,每一针都走得极稳。她绣的“锦鸡”,羽毛用了七种颜色的线,从浅黄到深褐,过渡得自然又细腻,那是她年轻时跟着母亲学的针法,现在村里只有三个老人还会。偶尔,她会停下来,对着梯田的方向出神,嘴里哼着苗族的古歌,歌词讲的是祖先迁徙的故事,没有外人能听懂,却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深沉的眷恋。收音师蹲在廊下,收录着绣针穿过布料的“唰唰”声,远处梯田里传来的牛哞声,还有阿婆哼歌时的呼吸声,这些声音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却透着最鲜活的生活气息。
整部纪录片没有一句刻意煽情的旁白,没有一个强加的价值判断,只有冷静而充满敬意的镜头——有时是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有时是孩子好奇的眼神,有时是传统技艺里最细微的步骤,有时是村民面对镜头时略显羞涩却真诚的笑容。那些画面像一块块拼图,慢慢拼出亚洲山村文化的模样,没有宏大的叙事,却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温度。
样片的内部放映会,选在京都的一间和室里。中日韩三方的制作团队围坐在一起,屏幕上的画面从安东村的木面具,转到合掌造的雪景,再到苗族山寨的绣绷,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屏幕里传来的细微声响,偶尔夹杂着有人轻轻的吸气声。
当画面停在王阿婆绣完“锦鸡”,对着吊脚楼外的梯田露出笑容时,坐在后排的日本编导山田裕之,悄悄抹了抹眼角。放映结束后,他站起身,声音还有些发哑:“我看到阿婆绣针的样子,突然想起我爷爷——他是个木屐匠,晚年时总说‘这手艺要断了’,却还是每天坐在廊下修木屐。”他顿了顿,看着屏幕上定格的梯田画面,“不管是韩国的面具、日本的木屐,还是中国的苗绣,我们的文化不一样,语言不一样,可那种对故土的不舍,对传统的眷恋,是完全一样的。刚才看到金万秀老人刻面具时的眼神,我好像看到了我爷爷当年的样子。”
中国民俗学者周明教授,手里握着一杯还没凉透的抹茶,轻声补充道:“我第一次看到阿婆绣的‘百鸟衣’时,心里震了一下——那些图案里藏着苗族的历史,没有文字记载,全靠绣针一代代传下来。就像日本合掌造的建筑技艺,韩国假面舞的面具纹样,都是用‘手艺’写的历史。这部片子最难得的,就是把这些‘无声的历史’拍了出来,让我们看到,原来不同的文化里,藏着这么多相同的‘心’。”
韩国导演李允浩也点了点头,指着屏幕上金万秀老人打磨木坯的画面:“拍摄时,我问过老人‘为什么还在做面具’,他说‘不是为了赚钱,是怕村里的孩子以后不知道假面舞是什么’。这句话,我想不管是在日本的合掌造村,还是中国的苗族山寨,那些坚守传统的老人,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
和室里的空气很安静,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和纸拉门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屏幕上的画面还在循环播放着——安东村的木槌声,合掌造的祷告声,苗族山寨的绣针声,这些来自不同土地的声音,没有经过任何翻译,却跨越了语言的障碍,在每个人的心里,引发了无声的共鸣。
陆砚辞看着眼前的场景,没有说话,却轻轻笑了。他知道,这部纪录片最珍贵的,不是镜头有多精美,不是技艺有多独特,而是那些画面里藏着的“共同的情感”——对故土的热爱,对传统的坚守,对未来的期许。这些情感,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亚洲的山村连在了一起,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能透过屏幕,读懂彼此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这就是镜头的力量,也是文化的力量——不需要大声宣扬,只需要静静呈现,就能在无声中,让人心与心靠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