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盛夏似乎比往年更沉些,清晨六点的天还没完全亮透,浙西青溪县的云栖村就被一层晨雾裹住了。那雾不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倒像被揉碎的云絮,贴着山脊慢慢淌下来,缠在竹梢上就成了细碎的露——每颗露珠都裹着熹微的光,风一吹,便顺着竹叶的纹路滚下来,“嗒”地落在地上,打湿了青石板的缝隙。
这些青石板是陆砚辞三年前从邻县老石桥拆下来的旧料,每一块都带着几十年的岁月痕迹:有的边缘被流水磨得圆钝,有的表面还留着当年工匠凿刻的浅痕,最中间那块甚至能看见半个模糊的“道光”年号。他当时雇了辆小货车拉回来,自己蹲在院子里铺了整整半个月,一块一块对齐,缝隙里嵌上细沙和水泥,如今踩上去没有半分硌脚,只余木质般的沉实触感,连下雨天都不会打滑。
远山在雾里褪成了渐变色的黛,近的山尖还能看见些深绿的竹影,远的就只剩朦胧的轮廓,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村脚的溪流绕着村子淌,水声不是“哗哗”的喧闹,而是“潺潺”的轻响,裹着鹅卵石碰撞的细碎声——那石头是陆砚辞去年冬天捡的,挑了些圆钝的堆在溪边,既挡了水土流失,又让溪水撞上去时多了些层次。偶尔有东边李家的公鸡扯着嗓子啼叫,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晨雾,西边王家的黄狗跟着“汪汪”应和两声,一长一短,落在静谧的村里,倒比全然的寂静更显清幽。
村尾那处院落,在云栖村总显得有些“异类”。外人打门口过,只觉得是普通的旧式平房:院墙用老青砖砌得齐整,砖缝里长着浅绿的苔藓,雨天会变成深绿,晴天又透着点黄;院门是块整料黑胡桃木做的,没有繁复的雕花,只在门轴处包了层厚铜皮,是陆砚辞找镇上的老铜匠打的,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沉缓的响,像老物件在低声说话,不刺耳,反而透着股安心的熟悉。
只有进了院,才知道这里的讲究。地面是青石板拼的万字纹,每块石板的大小都掐着尺寸,拼得严丝合缝,缝隙里嵌着浅灰的鹅卵石,是他从溪边筛出来的细石,圆润得没有棱角;角落堆着的木雕原料是老黄杨木,有几根已经放了两年,木纹里透着琥珀色的光,凑近了能闻见淡淡的木香气,那是他托朋友从福建老林场收来的,据说都是几十年的老树料;正屋门前的青石台阶是整块凿成的,长约两米,宽半米,表面被手磨得发亮,连边角都泛着温润的包浆——那是陆砚辞三年来蹲在这里晒纸、刻木磨出来的,每天蹲上一两个小时,指尖的温度和力度,慢慢渗进了石头里。
此刻,陆砚辞正蹲在这台阶上。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浅灰衬衫,布料是新疆长绒棉,虽然旧了,领口也有些磨损,但熨得挺括,没有一丝褶皱——他每天早上都会用村里集市买的铁熨斗熨衣服,哪怕只是件日常穿的旧衫。领口的纽扣是牛角做的,是他去年刻木雕剩下的边角料磨的,被手指摩挲得光滑,泛着浅黄的光泽。头上扣着顶竹编草帽,是他去年冬天用后山的毛竹编的,每一圈竹条都编得松紧均匀,帽檐边缘留着细微的竹刺,不扎人,却恰好能挡住晨雾里的潮气,帽檐内侧还缝了块浅蓝的棉布,是从旧t恤上剪下来的,吸汗又软和。
他今年三十二岁,侧脸线条像被美工刀细细削过,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那是常年凝神写稿、刻木养成的习惯,连放松时都带着点专注。但他的眼神却像院角那口老井里的水,清得能看见底,连雾汽沾在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都没搅乱半分平静。偶尔有风吹过,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还沾着一点晨露,他也没在意,只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宣纸。
他正把一张张宣纸往台阶上摊。纸是红星牌的净皮宣,米白色的纸面透着细腻的纹理,是他托林舟从上海买的,一次买上几刀,慢慢用。每张纸的墨迹都还泛着浅淡的光泽,是昨晚写到后半夜的成果——他习惯晚上写稿,院子里挂着盏复古的煤油灯,灯光昏黄却柔和,能让他沉下心来。字是遒劲的行楷,笔锋里藏着柳体的硬气,横画刚劲,竖画挺拔,却又掺了些赵体的柔润,撇捺间带着点舒展的意趣。最上面一张的标题“《江湖志·神雕篇》第三十七回”,每个字都有半拳大,墨是一得阁的宿墨,他还加了点自己泡的麝香酒——那酒是用后山的野果和高度白酒泡的,放了一年,加在墨里不仅能让墨迹更鲜亮,还能防蛀,闻着有淡淡的清苦香,混着宣纸的草木香,在晨雾里漫开。
他的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左手捏着纸角,指尖只沾着纸的边缘,不碰到墨迹;右手拿着块老竹根雕的镇纸,那镇纸雕成了小松鼠的模样,尾巴处留着竹节的天然弧度,眼睛是用小黑豆嵌的,是他闲时雕的小玩意儿。他把镇纸轻轻压在纸的四角,每压一块都要顿一下,确认不会被风吹翻,才去摊下一张——晨雾里的风虽然软,但他怕未干的墨迹晕开,哪怕只是一点细微的痕迹,他都觉得可惜。
几只散养的土鸡围在他脚边,羽毛是油亮的棕黄色,泛着健康的光泽——那是他从邻村老农家买来的种鸡,一共五只,两公三母,他每天早上都会撒把谷粒喂它们。谷粒是后山的糯谷,他自己割的、晒的,比普通谷粒更饱满,颗粒圆润,带着点清甜的香气。土鸡们不怕人,围着他的裤脚打转,啄食着谷粒,发出“咕咕”的满足声,爪子踩在青石板上,留下细碎的浅痕,像一个个小印章。有只母鸡胆子大,大概是天天见他,往他裤脚蹭了蹭,软乎乎的羽毛蹭过他的脚踝,有点痒。陆砚辞便停下动作,指尖轻轻碰了碰鸡的头顶,动作轻得像碰棉花,眼底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这几只鸡陪了他两年,他早把它们当成了院子里的一部分。
“陆先生,起了啊?”院门外传来爽朗的招呼声,门轴“吱呀”一响,张婶提着个玻璃罐走进来。张婶穿一件蓝底白花的布衫,那布是她自己织的,花是孙女画的小雏菊,针脚虽然不整齐,却透着股鲜活的气。她手里的玻璃罐是手工吹制的,罐壁上有细微的气泡,像藏着星星,里面装着酸豆角,红的辣椒、绿的豆角,浸在浅黄的卤汁里,看着就开胃。“喏,刚开坛的,给你送点尝尝鲜。”张婶把罐子递过来,语气里满是热络,“这坛我腌了足足半年,用的是后山的泉水,没放防腐剂,你放心吃。前几天我家老头子尝了,说比去年的还香!”
陆砚辞站起身,动作慢而稳,没有一点仓促。他右手在裤子上轻轻拍了拍——其实裤子上没什么灰,只是多年的习惯,不管坐哪儿起来,都要拍一下。他接过罐子,指尖碰到罐壁,能感觉到残留的凉意,那是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他的手好看,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掌心却有两块薄茧:一块在指腹,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一块在掌心,是刻木雕时攥刀留下的,形状还能看出是刀柄的轮廓。“谢谢张婶,总惦记着我。”他的声音不高,像溪水流过石头,温和却有质感,没有刻意的客气,只有真诚的感激。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眼角没有什么细纹,却透着让人安心的沉静,像这院子里的晨雾,软乎乎的,却让人踏实。
“嗨,这有啥。”张婶摆摆手,目光落在台阶上的手稿,眼睛亮了亮,笑着往屋里瞥了瞥,“昨儿我家那皮猴子还闹着呢,说晚上不听你讲‘过儿找姑姑’的故事就睡不着觉。你是不知道,他现在连城里买的童话书都不看了,说你讲的比书上的有意思——还别说,你这‘瞎编’的桥段,比那些花花绿绿的字儿生动多了!”张婶说的时候,语气里满是赞叹,她家孙子以前不爱听故事,自从去年听陆砚辞讲了一次《神雕侠侣》,每天晚上都要缠着听,连作业都写得快了。
陆砚辞闻言,只是挑了挑眉。他的眉形很正,像画上去的,浓淡适宜,挑动时却没半分轻佻,只添了点随和的气。“哄孩子玩的瞎编桥段,能让他们乐呵就行,当不得真。”他说着,把玻璃罐轻轻放在台阶边的石台上——那石台是块老汉白玉,表面有细微的纹路,像水流的痕迹,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花了两百块,平时用来放茶具和杂物,既稳当又好看。他没提手稿上的标题,也没解释那些字的来历,语气寻常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仿佛那些能在外界引起轰动的手稿,只是他随手写的废纸。
张婶早习惯了他的淡然,知道他不爱提这些,便又寒暄了两句:“天热,你晒纸的时候别蹲太久,小心中暑。缺啥就跟我说,我家还有些绿豆,下午给你送点来,熬点绿豆汤解暑。”陆砚辞点头应着,看着张婶提着空篮子走了,院门“吱呀”一声关上,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院门关上的瞬间,陆砚辞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院落角落。那里堆着几个木雕,有未完工的小摆件——一只小兔子,耳朵还没刻完;一个小篮子,提手刚有个雏形;还有一个初具规模的仙鹤,用的是最好的那块老黄杨木,翅膀的羽毛已经刻出了层次,一根一根,清晰分明,尾羽微微上翘,像要振翅飞起来,连仙鹤的眼睛都刻得有神,透着股灵动的气。
他的目光在仙鹤的头部停了一瞬,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像触到了什么遥远的回忆——十年前,程砚秋最喜欢的就是仙鹤。她的梳妆台上,总摆着一只银质的仙鹤摆件,是他送她的生日礼物,翅膀上刻着她的名字“砚秋”,笔画里藏着他的小心思。那时候她还没现在这么红,偶尔会抱着仙鹤摆件跟他说:“等以后不忙了,咱们去山里住,养只真的仙鹤好不好?”可后来,还没等到那一天,他们就断了联系。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移开了目光,仿佛那只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木坯,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他转身继续摊剩下的宣纸,动作依旧轻柔,只是指尖似乎比刚才更稳了些。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竹梢,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把墨迹照得更鲜亮,也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和院子里的竹影、鸡群的影子叠在一起,构成一幅安静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