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恨死了莲心,正要吩咐人将她卖去暗门子,陆铭川出声止住,那莲心见了,先是磕了三个头,再扯着他的衣角。
“三爷,奴知你心里必是舍不下我的,好歹伺候了您这些年,从前您对奴不这样,您也曾耐心教奴写字,出差归来总不忘给奴带些珠花绒花……那些温存软语,难道都作不得数了么?”
莲心梨花带雨的哭求,指望唤醒往日的温情蜜意,然而,却听陆铭川的声音自上冰冷传来。
“我且问你,这些东西是不是你有意给哥儿吃的?”
曹氏让人将莲心发卖到私窠子,她没怕,然而,陆铭川的这句问话叫她怕了,有意和无意,这个性质大不一样。
“爷——奴哪敢行那等阴恶之事,崇哥儿是主,婢子是奴,只有尽心照顾的,适才不过是失了心,才浑唚。”
莲心扬手给了自己几嘴巴,哭得梨花带雨,“再说今日哥闹肚子因为食物相克,婢子也不是大夫,哪里知道哪些东西能一起吃,哪些东西放一起吃会要命。”
说到伤心处,咬着唇呜咽的越发狠了,满面涕泪,只听她又道:“别说婢子,这整个屋,除了请来的大夫,谁能通晓这么些,也就是婢子背运,一心想着照料哥儿,却好心办坏事。”
曹氏气得眼里迸出寒光,声音陡然拔高:“好个诡辩的下作奴才,适才还咒我孙儿命短,眼下倒扮起柔弱来了?真当老身眼花耳背不成!”
莲心跪在青砖地上,衣衫上沾了灰,仰起脸,眼底含着泪。
“老夫人容禀,莲心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一句话,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您老人家是大肚弥勒佛转世,何必与奴婢这草芥之人计较?”
陆铭川看向跪于地面的莲心,漫不经心地听着。
“就算是无心为之,你也留不得。”陆铭川对屋中下人吩咐道,“带出去寻个牙行,不拘是贩夫走卒,寻个正经人家发卖了。”
倒没像先前曹老夫人说的那样,卖到私窠,再怎么说,她跟了他一场,卖到暗门子于心不忍。
然而,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直低着头的莲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抬手,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荒谬的弧度,只见她一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爷要发卖奴家,自是随您高兴,可您莫非……连亲生骨肉,也一并卖了不成?”
一语毕,如同惊雷炸响堂前,在场众人瞠目不语。
曹氏脸上的嫌恶瞬间褪去,被极度的惊诧取代,随即那惊诧又扭曲成不知是惊还是喜,不可谓之不丰富。
陆铭川紧锁眉头,未发一语,只朝大夫递去一个眼神。
大夫心领神会,即刻上前为莲心切脉,片刻后,松开手,缓缓摇头:“回禀爷,脉息尚弱,游丝未定,时日太早……老夫,实在难以确诊。”
但既然作为大夫,这类情况他见得也多,于是转头问莲心:“敢问姑娘月信可有推迟?又或是有无别的症状?”
莲心点了点头:“月信已迟了许多时日。”说罢故作不适地抚上胸口,“常有呕吐,嗜睡之症。”
莲心跟了陆铭川多年,一直不曾有孕,一来是陆铭川让她伺候的少,二来,每每在他情急之时,总不舍予她。
然而,这次他外办回京的当夜,不知怎的,召她入房伺候,狠要了几回,她从未见他那样投入过,不过她清楚为什么。
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转眼变成了“小嫂嫂”,他伏在她的上方,透过她看另一人。
如今她肚子月份尚浅,但她就是知道,这回绝对有了,她的身体她最清楚。
她能想到,陆铭川又怎会料想不到。
别看曹氏刚才还恨不能把莲心发卖到私窠,现下疑有身孕,态度有了大转变。
“我儿,这小娼妇死了不可惜,但她肚里有咱们陆家的血脉,不能叫他流落在外面。”
陆铭川看了一眼莲心,又给屋中的下人睇了眼色:“把人带下去,好好看管起来。”
莲心被人带了下去,陆铭川这才进到里屋,走向榻边,陆崇已睡了去,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他侧身坐下,拨了拨儿子额前的碎发,又抚了抚他的脸,叹了一息,正在此时,曹氏的声音一阵风似的透来。
“你们,你们,去那小娼妇跟前候着,她要吃什么都报于我知晓,一日三餐万不可马虎,平时也警醒些,伺候好了她,也就伺候好了我孙儿,我那孙儿若有个不好,你们也别想落着好。”
下人们应是。
陆铭川眉头微蹙,起身走向外间,让声音静些。
待他出去后,陆崇的眼睫颤了颤,搁于被下的小手,死死地揪着床单……
……
戴缨刚回一方居就听人说,陆崇吃坏了肚子,情况严重到请大夫上门看治,遂带了丫头往行鹿轩赶去,想要看一看。
行鹿轩的丫头将人引进屋。
戴缨立在外间轻声问了一句:“哥儿可是醒了?”
丫鬟回道:“醒了,就是一直不说话,也不知为什么,像是……”
“像是什么?”戴缨追问。
正巧此时,陆溪儿从里间走出来,拉了戴缨坐到一旁,低声道:“不说话,问什么也不吭声。”
“是不是身子还不舒服,不愿开口?又或是坏了嗓子?”戴缨问道。
“那倒不至于,就是吃坏了东西,吐了一场,哪就哑了?”陆溪儿接着又道,“我小叔屋里的莲心怀上了,想是这孩子知道后瞎闹脾气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几日也就好了。”
戴缨听后没说什么,静坐了几息,说道:“我进去看看。”
“去罢,他不理我,我就坐在外间等你。”
戴缨起身进了里屋,走了几步,就见陆崇两眼闭着,静躺于帐下,面色看着并不好。
“还没醒么?”戴缨轻声问道。
话音落,床上的小儿没有半点反应,只是长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
她将手悄悄探到被里,握住一只小手,惊异道:“哟——这小儿了不得,睡觉还攒着劲哩!”
陆崇扑哧笑出声,不再装睡,笑了后,又不笑了,好像没有力气笑太久。
“姐姐——”
“先别说,姐姐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戴缨将陆崇的手握在手里。
小陆崇“嗯”着点了点头。
戴缨看着他的双眼关心道:“姐姐就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可还难受?”
小陆崇听罢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
“怎么又摇头,又点头?”戴缨问过后,陆崇又不说话了。
他不愿说,她便坐在他身边陪着。
“姐姐,你为什么不住到我们这里来,非要住到大伯屋里?”小陆崇问道,接着又说,“我以为姐姐住到大伯屋里和从前是一样的,原来不一样,姐姐是不是也不管我了?”
戴缨怔了怔,没有去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问:“那你说说看,哪里不一样?”
“你在行鹿轩,咱们可以天天见到,你可以保护我,但你在一方居……若有人欺负我,你也不知道……”
正说着,戴缨察觉到后侧射来的视线,转头去看,就见陆铭川立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见她望过来,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