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后宅之事,谢容不便前往,又见陆铭川怕怠慢他,从旁说道:“叔父不必管我,崇哥儿的事情紧要。”
陆铭川点了点头,对谢容身后的陆家下人吩咐:“侍候好。”
下人们齐声应是。
接着陆铭川随小厮往另一边去了,伴着陆铭川问向小厮远去的声音:“请了大夫没有?”
陆铭川走后,谢容继续往前行去。
陆家的园景很大,山石皆有,奇花异草,哪怕严寒天气,园中依旧有不败的绿色,湖面结了冰,可拱桥下的清水却潺潺流动。
阳光稀薄,行到金色的阳光里便是暖融融的,若是立在背阴处,仍不免寒浸。
他行过一排半人高的矮树丛,疏密的树隙间隐隐传来女子的清软声。
不是京都口音,来自平谷,再配上那样的腔子……谢容快走几步,走出拐角,循声看去。
离他不远的地方,笼在鎏金日光的水榭亭台,亭台间坐了一女子,女子穿着不薄不厚的银红夹袄长裙,夹袄边镶着灰白貂绒毛,下身着一条郁金色百迭罗裙。
这一身裁剪得十分合体,把那青春的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像是迎着春晨的梅枝。
她站起身,在亭台来回踱几步,双唇一张一阖,眉眼灵动,能隐约听到声音,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接着她轻灵的笑声混着阳光像鸟儿一般飞了过来,入到他耳里。
谢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一声,她的笑太有感染力,不为别的,单是听一听心情就好。
她没变过,自小便是这样,走到哪里都叫人喜欢。
他见她俯下细腰,伏在桌沿,不知在做什么,他想看得更清楚,只是廊柱和花木遮挡了视线,于是往前走了几步,调过一个角度再看。
她双肘撑着的桌旁还坐了一人。
那人穿着石青色直缀,交领处微露素白中衣,外头松松罩着一件银鼠皮里子的鹤氅。
谢容不知该怎样形容那人,儒雅和威肃参半的气韵叫人不再关注浮浅的皮囊,同一时,这一身清骨又同那气度完全契合。
这人便是他的岳丈,大衍朝枢密使,陆铭章,而他身边那名笑吟吟的年轻女子,是他的表妹,曾经的未婚妻子。
如今却是陆铭章的爱妾。
不知她说了什么,坐在一旁的陆铭章笑出了声,亲自倒了一杯茶,递予她,她双手接过,捧上手里,喝了两口,转过身靠于桌沿。
一个软腰靠于桌沿,一个端方坐在桌旁。
她背在身后的手,同他的手指悄悄勾在一处,她低低垂下颈儿,侧影像一脉弯弯的柳条。
周边的下人们退到了亭台外,却叫他这个意外闯入之人捕获到这一幕。
哪怕他被下牢狱,谢容对陆铭章这个上位者没有恨,因为当差距过大时,羸弱的一方对强大的一方是根本恨不起来的,唯有怪自己无能。
他心里对这位大人是敬畏的,他曾试想过,若他到了陆铭章这个年纪,可能连他一半的功绩和权位都不及。
当他从母亲口中得知陆铭章纳戴缨为妾时,震诧之余是无力。
在他认知中,必是缨娘客居陆府时,入了陆铭章的眼,而陆铭章那样身份的人,不过是贪图她的青春肉体,这样的“看上”,并非好事,兴许在肉体未衰前,情爱已弛。
他替她担心,以她那样的心性,怎能伺候得了陆铭章,那样一个深城府,重权专政且诡谲难测的权臣。
然而,就在刚才,即使他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是,陆铭章对缨娘不只是肉体上的兴趣,他给了她足够的耐心和宝贵的时间。
那份稀贵中还有纵容。
越是冬日的阳光,越是刺目,谢容揉了揉眼角,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
陆铭川奔至行鹿轩,还未进院,就听到曹老夫人的叫骂。
“下作娼妇,你存的什么心,我原当你是个知进退的,才容你在三爷跟前伺候,容你在崇哥儿身边伺候,你是打量我老了,心也慈了,便兴风作浪起来?”
“哥儿才多大点人,肚肠娇嫩得跟豆腐似的,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些不干不净的腌臜物儿,别以为我不知你那黑心肠,叫哥儿有个好歹,你就能翻过天去!”
“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曹老夫人一车话赶一车的话,直到陆铭川进来时,她仍愤愤地骂着,莲心缩肩耷脑地跪在地上,不住地哭。
见了陆铭川连连膝行上前,抱住他的腿,哭诉道:“爷,婢子没有害哥儿的心,真没有啊,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陆铭川哪有心情理她,将人踢开,问大夫:“我儿如何了?”
大夫恭声道:“回大人的话,小少爷想是先前吃了别的什么,再吃这豆糕,冲撞了。”
“要不要紧?”陆铭川又问。
“看治得急时,催吐过后,缓了过来,再晚些时,只怕神仙难救。”大夫说道。
听了这话,曹老夫人指着莲心气骂:“你这是想釜底抽薪呐——不能留了,不能留了,来人,找个人牙子来,把人拉出去。”
那莲心听后竟是一点不怕,好似有什么给她兜底一样,一不哭二不闹,面上显出冷笑,不仅如此,还对曹氏反言相讥。
“您老又清白到哪儿去?不过是坐享其成,将儿孙的福荫都折在自己手里,我若侍候于三爷房里,您也不至于守着这么个三天两头病歪的独苗。”
莲心咬着牙,恨恨一笑,“天要收他,那是他命里担不起这泼天富贵,早些咽气,倒是他的造化,也省得在人间活受罪!”
曹氏气得喉管哼哧,两步上前,兜着莲心的脸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刮。
“塞上嘴,绑好了,告诉那牙人,不必卖到好人家,她没这个命,就卖去私窠,那才是小娼妇的正经归宿。”
下人们正待拖莲心离去,陆铭川出声道:“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