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大将军府。
春意渐深,庭院中的花木愈发葱茏。然而府邸前院的议事厅内,气氛却比往日更加肃穆凝重。青州大捷的详细军报,连同曹操关于接收临淄、安置袁谭及降卒的呈文,已由快马送至,此刻正摊开在吕布身前的宽大案几上。
吕布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玉珏,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偶尔掠过一丝如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旋即又隐入深潭。贾诩、陈宫分坐左右下首,蔡琰因有孕在身,并未参与此次核心军议,但厅内角落处,仍设有一张小案,一名女史正快速记录着议事的要点。
“文和,公台,青州已定,袁谭来降。曹操做得不错,快、稳,且未生大的乱子。”吕布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刚刚赢得一场重大胜利的波澜,“接下来,该如何落子?”
他先看向贾诩。这位毒士最擅揣摩人心与形势。
贾诩拢着衣袖,微微躬身,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字字落在关键处:“恭喜主公,再下一州。袁谭来降,其意义更在夺取青州之上。此例一开,河北人心离散,便在眼前。眼下之要务,非即刻挥师北上,而是‘消化’与‘造势’。”
他细数道:“其一,需妥善安置袁谭。既不能使其保有实力,成为隐患,亦不能苛待,寒了后来者之心。文若先生(荀彧)掌太常,精通典仪,可令其拟定迎接、安置袁谭之章程,务使其位高而权虚,荣养于宛城。” 吕布微微颔首,这正是他心中所想,既要千金买马骨,也要把马的爪牙先修剪干净。
“其二,对曹操,当赏。青州牧之位已予,可再增其食邑,表其功于朝廷,使其安心为前驱。同时,令其加紧整训青州兵马,储备粮草,以备北进。” 贾诩深知曹操非池中之物,此刻施恩,既是安抚,也是观察。
“其三,对河北,当‘压’与‘拉’并举。”贾诩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大军压境,保持威慑,令袁尚、审配之辈不敢妄动,此谓‘压’。同时,可将袁谭投降后所受优待,以及…袁尚见死不救、逼兄降敌之‘事迹’,广布于河北。此乃攻心之策,可速其内乱,此谓‘拉’。让河北的人自己先斗起来,比我军费力去攻城划算得多。”
吕布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贾诩还是那个贾诩,刀子专往人心最脆弱的地方捅。
陈宫接过话头,语气比贾诩略显激昂,带着士人传统的进取与锐气:“文和先生所言极是。然宫以为,袁谭既降,河北门户洞开,我军士气正盛,正当一鼓作气!可令曹操自青州西进,威胁渤海、河间;令徐晃自河内北上,加强黎阳压力;令张绣自井陉东出,牵制张合;再命赵云龙骧营,加大在冀州腹地的袭扰力度!四面施压,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袁绍病重,袁尚孺子,审配、逢纪虽智,然内部分裂,外临强敌,必难久持!当以雷霆之势,速定河北!”
陈宫的方案更符合传统兵法,追求摧枯拉朽的胜利。厅内仿佛因他的话语而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吕布静静听着两位核心谋士的意见,未置可否。他目光转向厅外,似乎能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遥远的河北大地,看到邺城,看到病榻上那个曾经雄踞北方的身影。
“袁本初…还没死。”吕布忽然说了一句,语气有些微妙,仿佛在提醒一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别忘了棋盘上还有一颗虽然黯淡却仍有分量的棋子。
贾诩和陈宫都是一顿,看向吕布。
吕布收回目光,看向二人,手指在地图上青州的位置点了点,然后缓缓向上,划过黄河,落在广袤的冀州、幽州、并州(指张合防守的井陉关以东袁氏控制的并州部分)。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审视。
“吃得太快,容易噎着。”吕布淡淡道,声音里透着一股经历过混乱时代的清醒,“青州需要时间消化,将曹操的力量真正融入我们的体系,而不是简单地挂个名。新附的兵马需要整编,让他们知道为谁而战;占领的地盘需要安抚,让百姓认我们的旗号。我们的后勤线,从宛城到洛阳,再到并州、河内,如今又加上青州,需要进一步稳固,不能只靠战时掠夺。”
他手指最后敲了敲邺城的位置,力道不重,却让贾诩和陈宫心头都是一凛。“袁谭投降,对袁尚和病中的袁绍,是致命一击。我们要做的,不是急着补上最后一刀,而是让这一击的效果最大化。让恐慌、猜忌、怨恨在河北内部自行发酵,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困兽之斗,往往最是惨烈,我们何必去当那个被反咬一口的猎人?”
“主公的意思是…暂缓大规模进攻,以势压人,静待其变?”陈宫若有所思,他明白了吕布更深层的顾虑——减少己方伤亡,并最大化利用敌方内部矛盾。
“非是静待。”吕布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近乎冷酷的光芒,“是给他们持续的压力,却不给他们一个明确的、需要所有人团结一致才能抵御的外部目标。文和的攻心策要加强,力度要加大,范围要更广。要让河北的每一个将领、每一个世家、甚至每一个有点想法的军侯都在心里反复掂量:是战是降?是跟着袁尚那条破船一起沉没,还是趁早跳船,另寻出路?墙倒众人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这墙…马上就要倒了。”
他看向贾诩,补充道:“散布流言时,可以稍微‘提醒’一下,我吕布,对于阵前起义、献城来降者,向来不吝封赏。高干、曹操、袁谭,皆是例证。对于能带来关键消息或起到关键作用的人,待遇…可以私下谈。”
贾诩心领神会,这才是真正的“老六”手段,公开的榜样与私下的诱惑双管齐下:“诩明白。流言如水,无孔不入,必让河北从内而外,先于我兵锋而溃。”
吕布又对陈宫道:“公台,并州吸纳流民、恢复生产之事不可松懈。那是我军北上重要的粮草兵源基地,也是未来钳制幽州的支点。另外,以朝廷名义,发一道敕令至幽州,不必提袁熙,只嘉奖公孙瓒旧部,那些还有能联系的上的,昔日坚守边陲之功,斥责袁绍昔日吞并幽州之不义…想办法,在袁尚自以为安稳的后院,再点一把小火,哪怕只是冒点烟,也能让他更睡不着觉。”
“宫,领命!”陈宫拱手,他此刻完全明白了吕布的战略意图,这已非单纯的军事,而是政治、人心、经济的全面绞杀。
“至于袁谭…”吕布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就依文和之言,让荀文若去操办。迎其入宛城,仪式要隆重,给他的宅邸要宽敞舒适,用度要丰厚体面,护卫…就用我们最‘精干’的人。让他好好在宛城,做他的‘邺城侯’,多见见世面,也让他河北的旧部们知道,他们的旧主,在这里过得…很好。”
策略已定。吕布集团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经历了一次迅猛的突击后,并未遵循惯性进行下一次全力冲刺,而是开始有条不紊地换挡、调整姿态,将强大的军事“势能”,转化为无形却更致命的政治与心理压力,如同阴云般笼罩在风雨飘摇的河北上空。
这是一种更为高明,也更为冷酷的战略。它不追求一时斩将夺旗的快意,而是要像钝刀子割肉,或是像给一个病人持续放血的同时,还不断告诉他病情正在恶化,并悄悄暗示隔壁病房待遇更好。从根本上瓦解对手的抵抗意志,从内部催化其自我毁灭。
议毕,贾诩与陈宫起身告退,各自去安排事宜。他们心中都清楚,主公的心思,是越发深沉难测了。这种“老六”式的战法,或许比正面对决,更能兵不血刃地奠定胜局。
吕布独自留在厅中,再次望向地图上那片即将彻底变色的北方。他知道,袁绍的时代,即将随着青州的陷落和长子的投降,正式落下帷幕。而属于他吕布的时代,正伴随着宛城看似和煦的春风,缓缓揭开新的篇章。只是,这春风之中,早已浸透了北地烽烟的算计与血腥气息。他要的,不是一个被打烂的河北,而是一个能从内部相对完整接收,并迅速转化为力量的北方。为此,多一点耐心,多一些算计,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