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头的旗帜更换得悄无声息。象征着袁氏的旌旗被逐一降下,取而代之的是曹军的旗帜,以及更高处,那面代表着宛城朝廷和大将军吕布的玄色帅旗。城头的守军换成了曹军的士卒,他们沉默地执行着警戒任务,眼神中带着胜利者的警惕,而非征服者的骄横。
城内的秩序在程昱雷厉风行的手段下迅速恢复。街道被清理,尸体被掩埋,主要的市集在士兵的监督下重新开张,限量供应着最基本的粮食物资。安民告示上的墨迹未干,但“秋毫无犯”、“稳定物价”的字眼,多少安抚了一些惊魂未定的民心。只是那份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和惶恐,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散去。
曹操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却并非全然喜悦。
曹操看着程昱呈上的初步清点册子,眉头微蹙。府库中的存粮比预想的还要少,军械也多有损毁,这座青州核心大城,在长期的围困和内部消耗下,已然元气大伤。
“明公,袁谭及其家眷、辛毗、郭图等人已单独看管。降卒正在城外营地进行甄别登记,初步统计,愿降者约万余,余者皆想返乡。”程昱禀报道。
“依大将军令处置便是。”曹操放下册子,语气平淡,“愿留者,打散编入各部。愿去者,发放三日口粮,准其自去。青州初定,不宜多造杀孽,亦需劳力恢复生产。”
“诺。”程昱应下,稍作迟疑,又道,“明公,袁谭…如何处置?是就地看管,还是…”
“不必我们操心。”曹操打断了他,目光深邃,“大将军必有安排。你我只需做好份内之事,稳定青州,整军备武,等待下一步指令。”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吕布将攻取青州的任务交给他,是信任,也是考验。如何消化战果,如何安置袁谭,主动权不在他手中。
这时,夏侯惇大步走入帐内,独眼中带着一丝未散的戾气:“主公,城外降卒中有些许骚动,有些原属汪昭部的士卒,嚷嚷着要为其主将报仇,已被弹压下去,为首者已斩。”
曹操点了点头,并未在意这等细枝末节。他更关心的是北面的动静。“河北方面,可有新消息?”
程昱回道:“探马来报,高览所部仍驻留黄河北岸,但已无渡河南下之意。黎阳、井陉方向,颜良、张合的攻势也已停止,似乎…默认了青州的结局。”
曹操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袁显甫(袁尚),总算是认清现实了。也好,省得再多费手脚。”他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在青州的位置,然后缓缓向上,划过黄河。“传令各部,抓紧时间休整,加固城防。青州已下,下一步,就该轮到河北了。”
他知道,吕布绝不会给袁尚喘息之机。青州的陷落,如同砍断了河北的一条臂膀,也吹响了总攻的号角。
几乎在临淄易帜的同时,一匹快马携带着曹操的捷报,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曹军大营,朝着西南方向的宛城疾驰而去。
而在另一条隐秘的小道上,几名作商旅打扮的骑士,也正快马加鞭,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的邺城。他们是袁谭麾下侥幸逃出的死忠,或是不愿投降的世家派出的信使,肩负着向邺城禀报青州剧变及后续细节的使命。
邺城,大将军府。
袁尚近日心绪不宁,父亲袁绍的病情时好时坏,让他忧心忡忡,而青州战局更是如同巨石压在心口。他刚刚听完审配关于颜良、张合“成功”牵制了徐晃、张绣,以及高览“威慑”黄河南岸的汇报,正待稍稍安心。
突然,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内侍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了偏厅,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公…公子!不…不好了!青州…青州急报!临淄…临淄城破!大公子…大公子他…他率众…降了吕布了!”
“什么?!”
袁尚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两晃,险些栽倒。审配、逢纪等人也是霍然变色,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袁尚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一把抓住内侍的衣襟。
“是…是真的!逃回来的信使…就在外面…说,说大公子开了城门,向曹操…不,是向吕布投降了!汪昭将军力战殉国…青州…青州没了!”内侍带着哭腔说道。
袁尚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回席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并非没有预料到袁谭可能失败,但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个性格刚猛、素来不服输的长兄,竟然会选择投降!而且是投降给他们袁氏曾经的对手吕布!
“废物!懦夫!袁家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袁尚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他胸口剧烈起伏,愤怒、耻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交织在一起。
内侍见他稍缓,又战战兢兢地补充道:“还…还有…信使说,吕布…不,是宛城朝廷,已经下诏,封…封大公子为‘镇北将军’、‘邺城侯’,要…要迎他去宛城…”
“邺城侯?!”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袁尚的心头!他如遭雷击,愣怔一瞬,随即面孔彻底扭曲,目眦欲裂,指着南方宛城的方向,嘶声厉吼,声音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狂怒:
“吕布!国贼!恶贼!奸贼!”
“你安敢如此辱我!安敢如此践踏我袁氏门庭!”
“邺城侯…哈哈哈,好一个‘邺城侯’!我袁氏世代心血,我河北根本之地,我父子坐镇之都!你竟敢拿它去赏赐你膝下摇尾乞怜的败犬?!你是要拿我袁氏的宗庙祖业,去妆点你僭越篡逆的伪朝吗?!”
“逆贼!篡逆之辈!你挟持天子,僭越弄权,惑乱天下,如今竟以我宗庙之地,行此诛心之举!辱我太甚!我袁显甫与你这恶贼,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他狂怒地咆哮着,将案几上的所有东西尽数扫落在地,状若疯虎。这“邺城侯”的封号,比袁谭投降本身更让他感到锥心刺骨的羞辱和愤怒。这不仅仅是战败,这是吕布在用最恶毒的方式,嘲弄、践踏整个袁氏家族的尊严和基业!
审配脸色铁青,虽同样愤怒,却不得不强自镇定,上前一步急声道:“公子!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袁谭投降受封,青州易主,曹操(吕布)兵锋直指我河北门户!局势危矣!必须立刻加强黎阳、井陉防线,调集一切可用之兵!并速请田丰、沮授前来议事!”
逢纪也连连点头,声音发紧:“正南所言极是!吕布此计歹毒无比,意在彻底瓦解我河北人心!此刻更需严密封锁消息,稳定邺城人心,绝不能让此消息动摇根本!”
袁尚喘着粗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但眼中的恨意丝毫未减。他知道,审配、逢纪说得对。袁谭的投降和这个侮辱性的封号,不仅仅是失去一块地盘那么简单,它像一记淬毒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河北统治的根基上。合法性被动摇,军心士气将受到难以估量的打击。
“去…去请田丰、沮授…”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疲惫,以及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对吕布的滔天恨意。父亲病重,兄长投降受辱,强敌环伺…这副重担和耻辱,几乎要将他压垮、逼疯。
他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看到南方那面玄色的大将军旗,正带着凛冽的杀气和无尽的嘲弄,向着河北,向着他袁尚,缓缓迫近。
青州陷落与“邺城侯”封号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河北掀起了滔天巨浪。而这浪涛,正以邺城为中心,带着羞愤与绝望,向着四面八方,汹涌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