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昔日车水马门的繁华之地,如今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压抑之中。府内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药石气味,袁绍的寝殿内,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随即又陷入令人心焦的沉寂。
偏厅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几位河北核心谋臣脸上的寒意。袁尚坐在主位,俊朗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焦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的流苏。他的目光扫过坐在下首的审配、逢纪、田丰、沮授四人。
“青州急报,诸君都已看过了。”袁尚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曹操凭借吕布所予利器,连破历城、李家坞,兵锋已直指临淄城下。显甫(袁谭)兄长遣死士突围求援…形势,危如累卵。”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今日请诸公来,便是要议一议,这援,该如何救?”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审配首先开口,他面色沉肃,语气斩钉截铁:“公子,救不得!”他迎着袁尚和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继续道:“颜良将军在黎阳,被徐晃像颗钉子一样钉死在城下,稍一动弹,河内之敌便可长驱直入。张合将军守井陉,那张绣日日鼓噪佯攻,虚实难辨,若分兵东向,并州狼骑趁隙而出,如何抵挡?此二处,皆为河北门户,不容有失!”
他看向袁尚,声音压低,却更显沉重:“况且,主公病重,邺城乃根本之地,需有重兵拱卫。吕布那‘中军铁骑’动向不明,焉知这不是其调虎离山,诱我分兵之计?青州…虽重,但比起河北基业,当有取舍。显甫公子既已独立开府,当有自保之能。”
逢纪轻轻咳嗽一声,接过话头,语气比审配稍缓:“正南(审配)之言,乃老成谋国之道。然,唇亡齿寒之理,亦不可不察。若坐视显甫公子败亡,曹操尽得青州之地,整合兵马,又有吕布支持,其下一个目标,必是我河北无疑。届时,我军独力应对曹、吕两家,压力倍增。”
他话锋一转:“然,直接派大军救援,确如正南所言,风险巨大。纪以为,或可遣一偏师,或令渤海郡设法从海路输送部分粮草军械,以示我河北并未忘却兄弟之谊,亦可助显甫公子多支撑些时日,消耗曹军兵力。”他这话说得圆滑,既点了要害,又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实则效力有限的方案。
这时,一直沉默的田丰抬起了头。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故,并未因袁绍病重和局势艰难而有所消沉。他洪亮的声音打破了之前的沉闷:“救,必须要救!但非为兄弟之谊,乃为河北存续!”
他看向袁尚,又扫过审配和逢纪:“诸公岂不见吕布之势?其逼降曹操,非为仁慈,乃欲驱虎吞狼,令我袁氏内耗!若显甫公子败亡,曹操据青州而实力复振,届时,吕布是继续用曹操这把刀来攻我河北,还是兔死狗烹,转头与曹操共分河北?无论哪种,于我皆是灭顶之灾!”
田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青州位置:“救青州,非仅为救显甫公子,更是为保住我河北屏障!不能让曹操如此轻易地拿下青州,壮大自身!”
沮授微微颔首,接口道:“元皓(田丰)所言极是。然如何救,需仔细斟酌。正南、元图(逢纪)所虑,亦是实情。主力不可轻动,此为底线。”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授有一策,或可两全。颜良、张合处兵力不可减,但可令其改变策略,由固守转为更积极的牵制。颜良将军可择机出城,与徐晃进行小规模接战,不求大胜,但求使其无法分兵助曹,并做出我大军即将南下的姿态,震慑曹操。”
“其次,”沮授的手指移到并州方向,“张合将军处,可令其精选骑兵,多派斥候,做出欲断张绣粮道,或威胁其后方之态势,迫使张绣收缩,减轻我军压力,亦能向吕布表明,我河北并非无力反击。”
“最后,亦是关键,”他看向袁尚,“可命驻扎在魏郡,由高览将军统领的机动兵力,即刻向东移动,陈兵于黄河沿岸,大张旗鼓,做出渡河支援青州的姿态。同时,如元图所言,尽力筹措一批粮草,征集船只,无论海路河运,声势要做足!”
田丰补充道:“不错!此非为真要与曹操决战于青州,而是要让他知晓,攻临淄,并非只面对显甫公子一人,我河北大军随时可能介入!曹操用兵虽诡,但其根基新附吕布,未必敢与我军在青州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此举,或可迫其放缓攻势,甚至为显甫公子争取到谈判或喘息之机。”
审配眉头紧锁:“此计过于行险!颜良、张合若主动出击,万一有失,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高览将军兵力本就不多,虚张声势,若被曹军识破,反而损兵折将!”
逢纪也沉吟道:“元皓、公与(沮授)之策,虽比直接派兵稳妥,然…终究是隔靴搔痒,能否解临淄之围,犹未可知。”
袁尚听着麾下四位最重要的谋士争论,只觉得头脑更加混乱。田丰、沮授的分析让他意识到青州之失关乎全局,但审配、逢纪指出的风险又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他既想维持河北的稳定,不愿在父亲病榻旁掀起大的波澜,又害怕因自己的优柔寡断而导致不可挽回的败局。
他下意识地又望向寝殿的方向,多么希望父亲此刻能清醒过来,给他一个明确的指示。
“父亲…”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做出了决断:“诸公之言,皆有道理。青州…不可不救,然河北根本,更不可动摇。”
他看向田丰和沮授:“便依元皓、公与之计。令颜良、张合加强攻势牵制,令高览即刻率部东进,陈兵黄河,广布疑兵。粮草筹措…尽力而为。”
他又看向审配和逢纪:“邺城防务,便有劳正南先生多加费心。元图先生,联络各方,打探吕布、孙策动向之事,亦不可松懈。”
这个决定,看似采纳了田丰、沮授的策略,但“加强攻势”、“尽力而为”这些模糊的措辞,以及并未否定审配、逢纪的保守立场,都透露出他内心的摇摆和妥协。这并非一个破釜沉舟的救援,更像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试图面面俱到却可能处处无力的平衡之举。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一匹匹快马带着不同的指令奔出邺城,奔向黎阳,奔向井陉,奔向魏郡。
田丰和沮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隐忧。此策虽定,但执行起来,需要前线将领的果决,更需要邺城这边坚定不移的支持。而以袁尚目前的状态…
两人心中同时蒙上了一层阴影。河北的命运,似乎都系于那千里之外,正在曹操兵锋下苦苦支撑的临淄城,以及这邺城内,弥漫在药香中的沉重抉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