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青州,风中还带着凛冽的寒意,吹过历城残破的城墙,卷起阵阵带着焦糊和血腥气的尘土。曹操按剑立于城头,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越过大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田野,投向东北方向,那里是袁谭最后的核心——临淄。
城墙上下,是一片战后特有的忙碌和死寂交织的景象。民夫们在披甲持矛的兵士监视下,沉默地搬运着同袍或敌人的尸体,将它们堆上板车,运往城外的焚化坑。另一些人则喊着低沉的号子,用泥土和砖石填补着城墙被“破城礌”砸出的巨大豁口。那豁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夏侯惇独眼环视,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靠近的民夫,他的铁盔下,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历经沙场的冰冷。程昱则站在曹操侧后方半步,身形瘦削如竹,双手拢在袖中,默默观察着主公的背影。
“仲德,临淄情况如何?”曹操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程昱上前半步,低声道:“据细作回报,袁谭收缩兵力,加固城防,意图死守。但其麾下将领,似有分歧。有主张出城野战,拼死一搏者;也有建议固守待援,寄望于河北者。军心…并不稳固。”
曹操微微颔首,视线落在城外不远处,那里,数架体型庞大的“破城礌”正在匠人和兵士的协作下进行维护保养。巨大的配重石被绞盘缓缓放下,有匠人仔细检查着杠杆的榫卯结构和承载巨石的皮兜。这些战争巨兽已在此地证明了它们的价值,不再是新奇之物,而是如同弓弩刀剑一般,成了曹军攻城拔寨的常规利器。它们的威慑,不在于初次亮相的震撼,而在于每一次投射所带来的、无法抵御的毁灭。
“步步为营,碾碎他们。”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般的决断,“传令,明日移营,拔除临淄西南五十里处的李家坞。让‘破城礌’先行。”
“诺。”程昱应下,稍作迟疑,又道,“明公,是否可将此前与袁谭‘贸易’的些许痕迹,以及邺城按兵不动的消息,更‘主动’地让临淄城内知晓?”
曹操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可。俘虏、箭书、流言…你去安排。要让袁显甫(袁谭)知道,他的好弟弟,正盼着他与我拼个两败俱伤。”
他顿了顿,补充道:“信的内容,稍后拿来我看。”
“属下明白。”
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曹军大营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有序运转。斥候轻骑四出,清扫前方障碍,勘探路径;步卒开始检查兵甲,收拾营帐;辎重营的车辆在牛马的牵引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缓缓汇聚成流。
次日清晨,曹军主力开拔,如同一股黑色的铁流,朝着李家坞方向涌去。那数架被牛马拖曳的“破城礌”,行进在队伍中,引得地面微微震颤,也引来了沿途村落坞堡中无数惊惧的目光。
李家坞并非坚城,但其位置关键,卡在通往临淄的一条要道上,坞堡墙高沟深,由袁谭麾下一名忠心部将率领千余人驻守。他们显然已得到了历城陷落的消息,坞堡上下弥漫着一股悲壮而紧张的气氛。
曹军抵达后,并未立刻发动总攻。夏侯惇指挥步卒,有条不紊地清理外围的鹿角、陷坑,弓弩手则上前,与坞堡墙头的守军进行着压制性的对射。箭矢在空中交错飞掠,不时有中箭者的惨叫声响起。
与此同时,几架“破城礌”在步卒大盾的掩护下,被推到了有效的射程之内。操作它们的兵士们神情专注,动作熟练,显然已演练过无数次。号子声响起,配重石在绞盘的拉动下缓缓上升,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一名校尉手持令旗,眯眼估算着距离和风向。
坞堡墙头的守军看到了这些巨物,恐慌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有人惊呼,有人下意识地缩头,军官的呵斥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或许没见过,但一定听过这东西是如何将历城墙垣轰开的。
“放!”
令旗猛地挥下。
配重石轰然坠落,带着巨大的动能通过杠杆传递,将安放在另一端的百斤巨石猛地抛向空中。巨石划破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如同陨星般砸向李家坞的坞墙。
“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巨石并未直接命中墙垛,而是狠狠砸在墙体中部偏下的位置。夯土的墙壁剧烈一震,表面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凹坑,蛛网般的裂纹以落点为中心急速蔓延,泥土簌簌而下。墙头的守军被震得东倒西歪,一片惊呼。
“校准!右移三刻!加码五斤!”校尉冷静地发出指令。匠人和兵士们立刻忙碌起来,调整杠杆角度,增加配重。
第二块巨石紧接着呼啸而出。这一次,准头好了很多。
“轰隆!”
巨石精准地命中了之前受损的墙体区域。在一片绝望的目光和惊呼声中,那段坞墙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坍塌,露出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断砖碎土滚落,烟尘冲天而起。
“杀——!”
早已蓄势待发的曹军甲士,在夏侯惇亲自率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缺口涌去。坞堡内的守军试图组织抵抗,箭矢从缺口内射出,长矛从烟尘中刺出,但面对曹军精锐的猛攻,以及身后那随时可能再次发出咆哮的“破城礌”,他们的抵抗显得苍白而凌乱。
战斗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不到半个时辰,李家坞内的抵抗便被彻底肃清。曹军的旗帜插上了尚未倒塌的望楼。
曹操在亲卫的保护下,踏过尚未散尽的烟尘和满地的狼藉,走进了坞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烟味。他看了一眼那被巨石轰开的缺口,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对身旁的夏侯惇吩咐道:“清理战场,统计缴获。俘虏…甄别后,愿降者编入辅兵,顽抗者,尽数坑之,以儆效尤。”
“诺!”夏侯惇抱拳,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傍晚,曹操在中军大帐内,翻阅着程昱递上的一份即将散入临淄的“文书”草稿。上面巧妙地罗列了袁谭此前通过辛毗从吕布处获取军械的若干“证据”,并暗示袁尚对此早已心怀不满,乐见其与曹操火并,以便坐收渔利。
曹操提起笔,在“乐见其与曹操火并”之后,又加了一句:“邺城粮草,宁可囤积库中发霉,亦不愿一粒米渡河救兄乎?”
他放下笔,将文书递还给程昱:“就这样,多抄录些,想办法送进去。”
程昱接过,看了一眼那添上的一笔,心中明了这更能挑动袁谭军中那些本土将士对河北的怨气,躬身道:“明公妙笔。”
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斥候校尉入内禀报:“主公!临淄方向有异动!约有数百骑从北门突围,试图向黄河方向冲击,被我外围游骑拦截,激战一番,大部被歼,仅有数十骑拼死突破,向北遁去!”
曹操与程昱对视一眼。
“求援的。”曹操淡淡道,语气笃定,“看来,袁显甫是真的急了。”
程昱沉吟道:“即便信使能突破我军封锁抵达河北,袁尚是否会派兵,仍是未知之数。审配、逢纪等人,未必愿意看到青州兵强马壮。”
曹操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临淄的位置,然后缓缓向上,划过黄河,落在邺城。
“他派,或不派,都已无关大局。”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的自信,“袁本初病重,二子离心,河北自顾不暇。这青州,已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按在临淄之上。
“传令各部,休整一日。后日,兵临临淄城下。我们要让袁谭,彻底绝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