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县的春天,来得比河北要早一些。冰雪消融,淯水支流的溪涧重新响起潺潺水声,田野里的冬麦顽强地透出新绿。然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心头却未必有这春日般的暖意。
刘备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深衣,裤脚挽起,沾着泥点,正蹲在一片刚开垦出的田垄旁。他伸手捻起一撮泥土,在指间搓了搓,又仔细看了看麦苗的长势。阳光照在他已显风霜的脸上,眉头微蹙,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但那双向来温和仁厚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专注与坚韧。
“使君,这片地原是荒坡,去岁冬日才带着兄弟们和流民开出来,地力是薄了些,但引了溪水,精心伺候着,夏收时多少能见些粮食。”一名穿着皮甲、农人打扮的小校在一旁恭敬地禀报。
刘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地薄不怕,人心齐就好。告诉大伙儿,好生伺候这些庄稼,这就是我们活命的根本。种子、农具若有短缺,及时报与孙先生知晓。”
“诺!使君放心!”小校躬身应道。
关羽一身绿袍,按刀立于刘备身后数步之外,丹凤眼微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即便在这看似平静的屯田区,他也未曾有丝毫放松。不远处,隐约传来张飞那如同炸雷般的操练口令声,以及士兵们整齐的呼喝,为这田园景象平添了几分肃杀。
巡视完这片新垦的田地,刘备与关羽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位于邓县县城边缘的营寨。这营寨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个加固了的坞堡,墙垣不算高大,但旌旗严整,哨卫警惕。
步入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军帐,孙乾早已等候在内。炭盆驱散了帐内的一丝春寒,却也映照出几人脸上的凝重。
“主公,云长将军。”孙乾起身行礼,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之色。
“公佑辛苦了,坐。”刘备率先在主位坐下,示意孙乾不必多礼,“北面情形如何?”
孙乾从怀中取出一卷细小的帛书,压低声音道:“刚收到北边来的消息。曹操动用‘破城礌’,已连拔历城、李家坞等数处据点,兵围临淄,攻势甚急。袁谭数次突围求援,但邺城方面…”他顿了顿,“仅派高览陈兵黄河北岸虚张声势,颜良、张合虽有小规模出击牵制,但主力未动。看情形,袁尚并无全力救援其兄之意。”
帐内一时沉默。关羽抚髯的手微微一顿,凤目中闪过一丝冷电。刘备则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袁谭的困境,还是为这兄弟阋墙的无奈。
“吕布此举,乃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刘备缓缓道,语气中带着看透世事的明澈,“曹孟德若尽得青州,其势复张,下一个目标,非河北即荆襄。我等身处此地,亦难独善其身。”
孙乾点头:“主公明鉴。此外,刘景升那边,对我等似有松懈,监视不如往日严密,但其划定的界限依旧分明,粮草供给也仅是维持,不容我等扩充。”
张飞操练完毕,掀帘而入,带进一股汗水和尘土的气息。他听闻此言,不由得环眼一瞪:“这刘表老儿,忒不爽利!既用我等看门,又不给足粮饷,整日防贼一般!大哥,依俺看,此处非久留之地,不如早做打算!”
关羽沉声道:“三弟稍安勿躁。刘景升虽非明主,但眼下我等寄人篱下,名分尚存,不可轻动。”
刘备抬手,止住了张飞后续的话语,目光看向孙乾:“公佑,前次让你南下零陵、武陵,联络当地豪族,情形如何?”
孙乾精神微振,回道:“乾奉命南下,已初步拜会了零陵刘度太守,以及武陵从事巩志等人。彼等对主公仁德之名素有耳闻,态度颇为友善。尤其荆南之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对襄阳蔡、蒯大族把持州政,早有微词。只是…”他略有迟疑,“只是眼下主公兵力尚弱,根基在此,彼等虽示好,却仍在观望。”
“观望…”刘备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并无失望之色,“此乃人之常情。我等初来乍到,无尺寸之功,无立锥之基,岂能奢望他人倾力相助?”
他站起身,在帐内缓步踱了两圈,停下脚步时,眼中已有了决断:“刘景升不欲我壮大,我便不强求。他不予我粮秣,我便自取之。”
张飞眼睛一亮:“大哥的意思是?”
刘备看向关羽:“云长。”
“大哥。”关羽拱手。
“你即刻挑选三百精锐,皆着轻甲,备足弓弩。以‘清剿窜入南阳边界溃兵、盗匪,保境安民’为名,向西北方向,沿丹水、析县一带活动。”刘备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彼处地势复杂,山匪溃兵时有出没,更是三不管地带。剿匪所得钱粮辎重,尽数运回。切记,动作要快,下手要狠,但不可滥杀,亦不可打出我旗号,速战速决,勿要恋战。”
丹水、析县一带,名义上属南阳,但吕布新得此地,统治尚未完全深入,加之战乱频仍,确实是获取补给的好去处,同时也巧妙地在吕布与刘表的势力夹缝间游走。
关羽丹凤眼一睁,已然明了刘备意图,抱拳道:“弟领命!定不负大哥所托!”
刘备又看向孙乾:“公佑,联络荆南之事,不可中断。你可再备一份厚礼,以我之名,赠予武陵金旋太守,只叙仰慕,不谈军政。另,设法与五溪蛮人首领沙摩柯搭上线,不必急切,先示友好即可。”
“乾明白。”孙乾躬身应下。
最后,刘备对张飞道:“翼德,营中操练不可懈怠,尤其新募流民,需尽快整编成军。此外,多派哨探,注意襄阳及江夏方向动静。”
“大哥放心!包在俺身上!”张飞拍着胸脯保证。
命令下达,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刘备一人。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布,望向南方那片苍茫连绵的山峦。那是荆南的方向,似乎蕴藏着未知的可能。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他的身影依旧单薄,所处的营寨依旧简陋,但他的眼神,却比这邓县的春日更加坚定,更加深邃。他知道,龙困浅滩,终非长久。在这乱世的夹缝中,他必须像这春日里顽强生长的野草,抓住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将根须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地,静待风雷涌动,云开见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