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馆城头,“汉”字旌旗在裹挟着草原腥气的北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撕裂空气的声音尖锐如哨。田豫按剑立于西面主城楼前,铁甲在塞外稀薄的秋阳下泛着冷硬光泽。他的目光越过浸透血渍的垛口,落在城外那片黑压压、如同漫过荒原的蝗潮般令人窒息的胡人联军阵线上。乌桓人的皮帽与鲜卑人的发辫混杂攒动,三万骑兵肃立时沉闷的呼吸与马蹄刨地声汇成低沉的嗡鸣,那股混合着牲畜膻味、皮革酸臭和蛮荒野性的压迫感,让城墙上的每一块夯土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呜——嗡——呜呜——”
三长两短的低沉牛角号从胡营深处响起,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喉音。没有阵前叫骂,没有游骑试探,第一波攻击在号角余音未绝时便骤然发动!数以千计的胡人骑兵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如狼,他们扛着用粗木临时捆扎的简陋云梯,在同伴骤然爆发的、如同飞蝗过境般的箭雨掩护下,发出野性的嚎叫,向着阴馆城墙发起了第一波冲锋!脚步踏地之声闷雷般滚来。
“弩机!仰角四十五!覆盖敌军后阵弓骑!”田豫的声音冷澈如冰,穿透初起的喧嚣。
城头守军应令而动。二十余架固定在垛口后的守城弩率先发出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与弓弦紧绷声,随着弩将手中木槌砸开机括——
“砰!砰!砰!”
沉重的闷响接连爆发!儿臂粗、带倒刺的弩箭离弦而出,划出高耸的抛物线,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跨越两百余步距离,狠狠砸入胡人后阵那些正在驰射掩护的骑兵群中!
“噗嗤!咔嚓!”
箭矢入肉声、骨骼碎裂声、战马哀鸣声骤然炸开!一支弩箭直接将一名鲜卑骑手连人带马贯穿,余势未衰,又扎入后面一骑的马颈;另一支则将三名并排驰射的乌桓人像糖葫芦般串在一起!后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被淹没在更大的冲锋声浪里。
“弓手齐射!三轮速射!”田豫的第二道命令接踵而至。
早已张弓搭箭的数百汉军弓手同时松弦!
“嗡——!”
弓弦震动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蜂鸣!黑压压的箭矢腾空而起,在空中达到顶点后,带着死亡的气息倾泻而下,覆盖了冲锋的胡人步兵集群!
“举盾!举盾!”胡人队伍中响起杂乱的呼喝。
粗糙的原木盾、蒙着生牛皮的圆盾被匆忙举起。但汉军制式箭矢的穿透力极强,许多箭镞穿透木板缝隙,或从盾牌上方掠过,狠狠钉入无甲的身体!
“啊——我的眼睛!”
“腿!我的腿!”
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凄厉哀嚎。一名冲在前面的乌桓勇士被三支箭同时命中胸腹,他踉跄几步,低头看着透体而出的箭杆,还想嘶吼着向前再冲几步,却被后面汹涌的人流撞倒,瞬间被无数双皮靴踩踏而过,只剩下一滩模糊血肉。
城墙中部,一名年轻汉军弩手额上青筋暴起,双手因连续拉动沉重弩弦而剧烈颤抖。他眯起左眼,透过望山瞄准了一个冲在最前、头戴狼皮帽、手持包铁木盾的乌桓百夫长。屏息,扣动悬刀——弩臂猛振!特制的破甲箭“嗖”地离弦,精准地击中那面木盾中心!
“咔嚓!”包铁的木盾竟被箭矢贯穿!箭镞从盾后透出,正中其后那名百夫长的咽喉!那百夫长身形一僵,手中盾牌歪斜,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双手徒劳地去抓箭杆,鲜血已从指缝涌出。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随即仰面倒下,被后续涌上的胡兵踩在脚下。
“滚木!礌石!”田豫的命令斩钉截铁。
早已备在垛口后的守军齐声发力,将一根根前端削尖、裹着铁刺的沉重滚木,以及边缘被刻意敲打出棱角的石块奋力推下!
“轰隆隆——!”
重物沿城墙斜面加速滚落的声响如同闷雷!一根滚木率先砸入敌群,瞬间将三四名胡兵碾倒在地,骨裂声清晰可闻!紧接着,石块如雨落下,一名鲜卑人刚举起盾牌,就被脸盆大的石头砸中头顶,头盔凹陷,红的白的从盔沿下溅出!
“火油准备——掷!”田豫的声音依旧平稳。
数十名健卒抱起装有粘稠火油的陶罐,奋力向外掷出!陶罐在空中划出弧线,在胡人头顶或人群中砸开,黑亮的火油四溅!
“火箭——放!”
早已点燃的火箭应声飞出!
“轰!轰!”
烈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十几名胡兵!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陡然拔高!人形火炬疯狂地奔跑、翻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却往往引燃更多同伴,皮革毛发烧焦的恶臭在战场上迅速弥漫,制造出小范围的混乱与恐慌。
第一波攻击,在这立体而残酷的防御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浊浪,在丢下近千具尸体后,碎裂、退却。城墙墙体上留下斑驳血渍、烟熏火燎的焦黑,以及几处被火箭点燃又被守军迅速扑灭的垛口。
田豫沿着城墙内侧巡视,看了一眼城中空地上迅速扩大的伤兵营。军医和辅兵穿梭其间,止血、包扎、剜箭镞,压抑的呻吟与偶尔爆发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阵亡者的尸体被整齐摆放在另一边,盖上麻布,已排出长长一列。
“清点伤亡,补充箭矢滚木,抢修破损处,尤其是西面那段被撞松的墙体。”田豫对跟上来的副将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胡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胡人大营,中军牛皮大帐。
峭王苏仆延一把将手中银质酒杯摔在地上,酒液溅湿了华丽的地毯。“废物!都是废物!连城墙都没摸到,就折了我上千儿郎!”他咆哮着,额角青筋跳动,环视帐内噤若寒蝉的其他部落头领,“那些云梯是纸糊的吗?汉人的箭难道是铁做的,能射穿我们的盾?”
素利相对冷静,但抚摸着弯刀刀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峭王息怒。田豫守得滴水不漏,汉军器械精良,弓箭强劲,非我草原儿郎不勇。如此硬攻,损失确实太大。”
“不然怎么办?”峭王猛地转身,猩红披风扬起,“抢不到粮食,抢不到铁器,我们都得饿死冻死在这!各部的马匹已经开始掉膘了!明天,把剩下的所有兵力都压上去!不分主次,四面同时猛攻!我就不信,他田豫有三头六臂,能守住每一段城墙!”
素利皱了皱眉,他知道峭王已被焦虑和愤怒冲昏了头,但也没有出言反驳。联军内部因久攻不下、抢掠无获,各部之间抱怨日增,小规模摩擦已发生数起。时间,确实不在他们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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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时。
胡人的攻势在更加狂野的号角声中展开。这一次,他们显然不再保留,数万骑兵下马,分成四股,扛着更多、更粗糙的云梯和简陋的钩索,从四个方向同时扑向阴馆城墙!箭雨比昨日更加密集,几乎遮蔽了天空。
守军的压力陡增。箭矢消耗速度惊人,滚木礌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时,城墙下堆积的尸体已形成数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缓坡,鲜血浸透土地,变成暗红色的泥泞,滑腻难行。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粪便的恶臭,令人作呕。
“将军!西面箭楼告急!滚木用尽了!胡人正在架设第三批云梯!”一名满脸血污、甲胄破裂的校尉踉跄奔来报告,他的左臂无力下垂,显然已受重伤。
田豫刚刚亲自带人扑灭了一处被火箭引燃的敌楼,脸上烟尘与血污混杂。他眼神锐利如初,抹了把脸,果断下令:“拆!拆城内靠近西墙的所有废弃民房!把房梁、门板、砖石,所有能扔的东西都运上来!告诉弟兄们,援军已在路上!再坚持一个时辰,胡虏必溃!”
他口中的援军,是支撑这支疲惫守军意志的最后支柱。
距离阴馆战场约三十里,一处背风山谷的密林中。
赵云的龙骧营正在此短暂休整。连续数日强行军,跨越数百里并北山地,人困马乏到了极点。许多士兵靠着树干便陷入昏睡,手中还紧握着刀柄。战马低头啃食着带霜的草叶,马腹剧烈起伏,汗湿的皮毛在冷风中蒸腾起白汽。赵云同样一身征尘,明亮的龙纹银甲上沾满泥浆与草屑,但他挺直的脊背和那双清澈却坚毅的眼眸,依旧如定海神针般稳定着军心。
“将军,探马回报,胡人今日发动总攻,四面齐扑,攻势极猛。田将军所部箭矢滚木将尽,伤亡不小,形势…危急。”副将马延低声汇报,语气沉重。
赵云望向东方阴馆城方向,那里隐约有烟柱升腾,杀声随风隐约可闻。他眉头微锁,沉思片刻,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敌军倾巢而出,士气正凶,我军疲惫,此刻直冲其锋,纵然能解围,必是两败俱伤之局,龙骧营可能折损过重,失去后续战力。”
他霍然转身,声音清越而果断:“传令!全军即刻上马,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我们绕道向北,沿黑水河谷隐秘疾行,迂回到胡人大营侧后!”
“将军,我们不直接驰援阴馆?”马延一怔。
“围魏救赵,攻其必救。”赵云言简意赅,眼中闪烁着冷静的算计,“胡人主力尽出,大营必然空虚。若能端掉其巢穴,焚其粮草辎重,夺其牛羊马匹,前方攻城之敌必军心大乱,不战自溃!此为上策!”
命令迅速传达。疲惫的骑兵们默默起身,相互检查鞍具、束紧甲绦、喂战马最后一口豆料。没有人抱怨,只有钢铁般的纪律在沉默中流淌。龙骧营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银鳞巨蟒,悄无声息地滑出山林,沿着崎岖隐秘的黑水河谷,向着胡人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为求隐蔽,所有马蹄皆包裹厚布,衔枚疾走,只闻风过山谷的呜咽。
未时三刻,胡人大营侧后五里。
当龙骧营的先头斥候悄无声息地摸掉几个外围哨探,赵云登上一处矮坡,终于看到了那座喧嚣远去后显得格外空旷的胡人大营。营垒简陋,栅栏低矮,守卫稀疏,只有少量老弱和伤兵,以及堆积如山的皮袋粮秣、捆扎的草料、散放的牛羊马匹。几个乌桓妇人正在河边汲水,毫无警觉。
赵云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战机已至。
“全军听令!”他银枪前指,枪尖在秋阳下划出一道冷冽弧光,“锥形阵!目标——敌军粮草辎重,马群牛羊!冲锋路线,贯穿营盘,纵火焚毁一切!不要恋战,一击即走,搅乱为上!”
“吼——!”
积蓄已久的战意与疲惫转化的凶悍,在这一刻轰然爆发!赵云一马当先,夜照玉狮子长嘶人立,随即化作一道银色闪电!身后数千铁骑如同骤然解冻的钢铁洪流,以严整锐利的楔形阵,冲向猝不及防的胡人大营!
这一次,不再掩饰!
“轰隆隆——!”
数千铁骑同时放开速度,马蹄声终于如夏日闷雷般滚过大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
留守的胡人老弱惊愕抬头,只见一道银色洪流卷着漫天尘土席卷而来,汉军红旗如血,枪戟如林!
“汉人!是汉人骑兵!”
“敌袭——!快上马……”凄厉的警报刚喊出一半,便被淹没在铁蹄声中。
龙骧营如同热刀切牛油般轻易撕开低矮的栅栏,冲入营中!赵云银枪舞动如龙,所过之处,试图抵抗的零星胡兵如同草芥般被挑飞、刺穿。骑兵们按照事先分配,一组专门投掷火把、火箭,射向粮垛、毡帐;一组挥舞长刀大槊,驱散守卫,砍杀抵抗;还有一组直奔拴马桩和牛羊圈,制造更大的混乱!
“放火!”
火箭如流星般落入粮草堆和毡帐,干燥的草料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轰然蔓延!浓烟冲天而起,迅速遮蔽了半边天空!牛羊马匹受惊炸群,四处狂奔,冲撞践踏,将营中搅得一片大乱。留守的胡人哭爹喊娘,四散奔逃,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
阴馆城头,未时四刻。
田豫正亲自持刀与一股刚刚冒死攀上城头的胡人悍卒厮杀,忽听身边亲卫激动大喊:“将军!快看胡虏后营!”
田豫一刀逼退面前敌兵,抽身后退半步,凝目远眺——只见胡人大营方向,数道粗黑的烟柱笔直升起,在湛蓝天空下格外刺目,随即火焰的红光隐约可见,甚至能听到顺风传来的、微弱的惊马嘶鸣与混乱喧嚣!
疲惫至极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如释重负、继而转化为凌厉杀机的笑容!
“援军已至!胡虏巢穴已焚!”田豫声嘶力竭,声音却洪亮如钟,瞬间传遍浴血苦战的城头,“打开城门!所有还能提刀的,随我杀出去!与赵子龙将军里应外合,歼灭胡虏于此!”
“杀——!”
憋屈死守数日的怒火、援军到来的狂喜、对袍泽战死的悲愤,在这一刻汇聚成震天动地的怒吼!阴馆城门在刺耳的铰链声中缓缓洞开,吊桥轰然放下!
田豫翻身上马,高举那柄刃口翻卷的长剑,一马当先!身后,所有还能战斗的汉军将士——无论是正规边军,还是临时征发的民壮,皆红着眼睛,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出城门,扑向城外因后方突变而明显慌乱起来的胡人联军!
“怎么回事?大营怎么了?!”
“粮草!我们的粮草!”
峭王苏仆延在攻城队伍中回头,看见自家大营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浓烟,瞬间面无人色,心胆俱裂!
素利也长叹一声,脸上血色尽褪,知道大势已去,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中计了!快撤!全军向西北草原撤退!能跑多少跑多少!”他嘶声下令,再也顾不得维持阵型。
兵败如山倒!前一刻还在疯狂攻城的胡人联军,在后方粮草被焚、归路可能被截的致命打击下,军心瞬间崩溃!攻城的部队扔下云梯转头就跑,后阵的骑兵争先恐后地抢夺马匹,各级头领的约束完全失效,整个战场陷入无可挽回的大混乱!
“追击!驱散他们!重点射杀头领,抢夺马匹!”田豫纵马冲杀,长剑左劈右砍,专门寻找衣甲鲜明的胡人头目。
与此同时,赵云在完成对大营的毁灭性袭击后,并未恋战,迅速整队,从侧翼狠狠凿入正在溃逃的胡人大队!龙骧营挟大胜之威,锋矢阵犀利无匹,直接将胡人溃兵切割成数段!
接下来的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追杀与驱散。汉军步骑配合,追杀数十里,直将胡人残部彻底逐出雁门郡界,方才收兵。
翌日清晨,阴馆城外。
尸横遍野,乌鸦盘旋。缴获的破损兵器、皮甲、牛羊、马匹、以及未来得及焚烧的粮草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血腥与焦臭。
田豫与赵云在战场中央相遇。两人都是血染征袍,甲胄破损多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明亮。田豫的肩甲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赵云的狮盔缨穗被削去一半。
“子龙将军!千里驰援,雷霆一击,国让代北疆将士、代阴馆百姓,拜谢了!”田豫在马上郑重抱拳。
赵云催马上前,同样抱拳还礼,银枪横于马鞍:“国让将军言重了!将军孤军苦守,拖住胡虏主力,浴血奋战,方有云迂回破袭之机。此战之功,首在守城将士坚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打扫战场、默默收敛同袍遗体的士兵,声音转沉,“只是…龙骧营强行军数百里,随即投入奔袭鏖战,折损近千骑,伤者亦众。战马损耗极大,需时日休整补充。”
田豫点头,望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和那些疲惫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将士,缓缓道:“是啊,胜了,但代价…不小。我军守城伤亡亦逾两千。不过,”他语气转坚,“经此一役,斩获颇丰,更焚其粮草,溃其主力,乌桓峭王部、鲜卑素利部元气大伤。北疆…至少可安靖三五年矣。”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长长投在血色浸透的大地上,与那些默默收殓遗体的士兵剪影融为一体。胜利的号角已然吹响,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全是欢欣,更有沉甸甸的牺牲与损耗。北疆的烽火暂时熄灭,但龙骧营急需的休整,以及河内方向日益紧张的情报,都预示着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更大的波澜或许正在远方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