灈阳城头,那象征着权力更迭的硝烟与血腥气息,在灼热的夏日空气中依旧顽固地盘旋,渗入城墙的每一道裂痕、每一块染血的砖石。街道上,并州军士卒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沉默而高效地进行着战后清理。双方阵亡者的遗体被分开收敛,曹军士卒的尸骸被运往城外指定地点掩埋,而并州军战死者的遗体则被小心安置,等待登记与后续的抚恤。满载着断木、碎石、破损兵甲的大车吱呀作响地驶过街道,将战争的残骸运出城外。偶尔,某处深巷或废弃宅院内还会爆发短暂而激烈的搏杀与呵斥,那是在清剿最后那些拒不投降、试图藏匿或进行绝望反抗的曹军死忠分子,但这类抵抗已如风中残烛,迅速熄灭。
吕布并未在城楼高处过多停留,去俯瞰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他沿着被血浸得发暗的台阶走下城墙,踏入了原本属于汝南郡守的府邸。郡守府内一片劫后景象,杂乱无章。公文案牍被抛弃得满地都是,上面遍布脚印;值钱的摆设、器皿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笨重的木制家具东倒西歪,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与匆忙逃离的气息。
高顺如同最可靠的影子,率领一队甲胄染血、眼神依旧锐利的陷阵营锐卒紧随而入,无声而迅速地控制了正厅各处门户与要害位置,确保了绝对的安全与肃静。
“文远那边情况如何?”吕布一边解下沾染了血污、尘土和汗渍的厚重披风与护臂,一边问道。早有亲兵捧着备好的干净内衬与轻便常服上前侍候。
“张将军已基本肃清东城区残敌,正在分派人手清点各库房缴获,甄别与安置降卒,维持街面秩序。”高顺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精准,仿佛那场惨烈攻城只是日常职责的一部分,语调平稳无波,“据初步禀报,降卒约一千五百人,其中带伤者三成。”
吕布微微颔首,走到主位那张宽大的黑漆案几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冰凉的木质扶手。“缴获明细呢?粮秣、军械、府库钱帛,究竟还有多少存量?”
一名随军主簿模样的文吏趋步上前,手中捧着刚刚汇总的简牍,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与惋惜:“禀主公,府库之中,钱帛几近于无,仓廪内存粮不足三千石,且多为陈米杂粮。军械库内,完好刀枪弓弩不足千件,甲胄更是稀缺,余者多为残破不堪或需大修之物。据俘获的曹军小吏称,曹仁早在月前便有指令,将重要物资北运,城破前最后一两日,守将又下令焚烧、破坏了部分存粮与军资。此外,城内原本几家与曹氏关系密切的富户巨贾,也已于数日前举家北迁,留下的宅邸多为空壳,浮财有限。”
这情形并未出乎吕布的预料。曹操与郭嘉皆是精于算计之人,岂会留给他一个充盈完备的汝南?能拿下城池与地盘,已是战略上的胜利。
“无妨。”吕布摆了摆手,神色并未见多少失望,“疆土既入我手,钱粮人口,假以时日,自然能够聚敛滋生。即刻起草安民告示,以我的名义颁布:免除汝南全郡本年度三成田赋与人头税;既往依附曹氏之官吏士民,只要诚心归附,一律不予追究;严令各部将士,不得侵扰百姓,劫掠民财,奸淫妇女,违令者,无论官职高低,立斩不赦!”
他深知,铁骑与利刃可以攻城略地,但若要真正扎根于此,将汝南化为稳固的后方与粮仓,必须迅速恢复秩序,收取民心,哪怕只是表面的安定与怀柔。曹操留下的烂摊子,他必须接手,并且要做得比曹操更有章法,至少要让百姓觉得,换了他吕布,日子或许能有不同的盼头。
“另外,”吕布的目光转向负责情报联络的李肃,“甘兴霸的水师,近来可有新的战报?”
李肃连忙躬身回答:“甘将军遣快船来报,其麾下水师已完全掌控滍水自定颍以下、汝水自灈阳以南的主要航道,期间又焚毁曹军遗留或试图偷运的粮船七艘,缴获中小船只十余艘及些许物资。目前正分遣小队清扫水道,剿灭零星水匪,确保我军日后粮道畅通无阻。不过,甘将军也提及,发现有小股曹军溃兵,混杂着一些地方豪强的私兵部曲,遁入了汝南东南部,介于灈阳、安城、新息之间的山区与湿地沼泽地带,似乎有互相靠拢、结成营寨的迹象,具体规模目的尚在探查。”
“东南?”吕布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向了侧方悬挂的巨幅舆图,落在汝南郡与荆州江夏郡接壤的那片水网密布、地形复杂的区域。那里,名义上仍属汝南,但因曹军主力溃散、吕布兵锋未及,正处于一种混乱的权力真空状态。
“那么,我们那位客居荆州的刘皇叔,近来可还安分?有什么新的举动?”他端起亲兵奉上的温水,语气听起来随意,但眼中却无半点松懈。
另一名专司南方情报的校尉立刻出列禀报:“据多方探报,刘备仍驻于邓县,其部将张飞约五日前,率一千五百左右兵马,打出‘剿匪安境’旗号,向东进入汝南边界。与我军布置在吴房、南顿一带的前哨游骑有过数次照面,距离数里之遥,张飞所部便主动转向或后撤,避免接触。其部活动范围主要在汝南东南边缘,确在收拢逃亡的流民,吸纳小股溃散的曹军士卒或地方武装,并已占据了三四处靠近水源、地势较佳但已废弃的旧日豪强坞堡,加以修缮驻守。”
“呵。”吕布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听不出是欣赏还是讥讽,“这位刘玄德,倒真是懂得审时度势,捡拾时机的本事不小。专挑这无人顾及、如同鸡肋的边角缝隙下手,倒也是个人才。”
他并未因此动怒或急于采取行动。刘备这种小心翼翼、在夹缝中扩张的行为,本就在他某种程度的预料之内,甚至可以说,是他目前战略态势下一种可以被容忍的存在。一个在东南角谨小慎微、缓慢发展的刘备,既能给荆州的刘表制造些潜在麻烦,牵制其部分精力,也能顺势填充那片边缘地带的权力真空,防止有其他势力趁机渗透。只要刘备识相,不越过他心中默认的界线,不威胁到汝南腹地以及南阳至颍川这条生命线的安全,暂时留着这只“谨慎的老鼠”也无妨。
“加派精明人手,盯紧他。”吕布对那名校尉吩咐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应动向,无论大小,定期汇总上报。只要他安于现状,不向我核心城池伸手,不必主动挑衅。但若其胆敢得寸进尺,或与荆州、江东有所勾结,妄图不轨……”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凛冽杀机,已足以说明一切。
处理完这些迫在眉睫的军务与情报,吕布才将身体向后靠了靠,略显疲惫地闭上双目。连续多日的行军、攻城、督战,纵然是他这般强悍的体魄,也积累了不少疲乏。然而,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与高速运转的状态。汝南大部已定,战略棋盘上的关键一子已然落下,初步目标达成。接下来,是如何消化这块新吞下的土地,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然后,便是决定下一个剑锋所向的时刻。
是继续北上,挟新胜之威,进一步压迫曹操,甚至威胁许都?还是趁刘表犹豫不决、刘备羽翼未丰之际,挥师西向,彻底解决荆州这个潜在的侧后之忧?亦或是回过头去,整顿北疆,将那些在并州、幽州边境蠢蠢欲动的胡虏彻底打服,永绝后患?
无数种可能性,伴随着风险与机遇,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推演。
“伯平,”他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仿佛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语,“依你之见,此时此刻,那曹孟德在许都的深宫之中,究竟在做些什么?是呕血三升,怒骂不休,还是正在案前,对着地图,苦苦思索如何翻盘?”
高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给出了他风格的回答:“以曹操心性,怒骂或有之,但绝不会久耽于情绪。此刻,必在竭力稳定内部,重新调配兵力,并寻隙反击之策。”
吕布缓缓睁开双眼,嘴角那丝冷冽的弧度再次浮现,这一次,带着些许嗜血的期待:“但愿他是在谋划反击。一个因惨败而狂怒、试图孤注一掷挽回局面的曹操,远比一个因恐惧而龟缩不出、一味防守的曹操,要有趣得多,也……容易对付得多。”
他站起身,走到厅堂门口,望着外面已然被浓重夜色笼罩的灈阳城。城中大部分地方已经陷入黑暗与寂静,只有少数地方亮着巡逻兵士的火把,如同点点鬼火,空气中依旧隐隐传来伤兵营方向的压抑呻吟与远处巡夜队伍的整齐脚步声。
“传令各营,严加戒备,轮番休整,谨防曹军铤而走险,发动夜袭或来自其他方向的报复性攻击。”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另,选派得力信使,以八百里加急,分别报于长安贾文和、晋阳陈公台,详陈汝南战况及目下形势。请文和先生加紧筹划,如何迁徙司隶、河南尹等地流民充实汝南新得诸县,如何尽快恢复地方治理与税赋征收;请公台先生统筹晋阳、上党粮草物资,设法南运,以解我军当下粮秣紧缺之困,并密切关注河北袁氏内讧动向。”
“诺!”身后传来齐声应命。
夜色深沉的灈阳城,战争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废墟间的血腥气依然隐约可闻。然而,征服者心中,那簇名为野心与雄图的火焰,已然燃烧得更加旺盛。下一步,这柄已然饮饱了鲜血的方天画戟,究竟该指向何方?吕布需要时间,更需要来自各方的最新情报与谋臣的智慧,来为这盘愈发宏大的天下棋局,落下下一颗决定性的棋子。而整个天下诸侯的目光,也必将随着汝南的彻底易主,再次聚焦于这位自并州崛起、连挫两大强敌的飞将身上,警惕地揣测着他下一步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