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柱那消失在月光下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铁钉,深深楔入陈峰的心口。信任构筑的堤坝,在证据不足却疑窦丛生的暗流冲击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那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与这长白山的严冬融为一体。
他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冲动是魔鬼,尤其是在敌暗我明、内部生变的时刻。李铁柱是老兄弟,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甚至可能冤枉好人,让真正的内鬼逍遥法外,那对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陈峰缓缓吐出一口白气,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山洞深处。赵山河正靠在一旁假寐,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投来询问的目光。陈峰走到他身边,用极低的声音,将刚才所见和自己的怀疑简要说了一遍。
赵山河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愤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铁柱他……他怎么可能?!队长,我这就去把他捆起来问个明白!”
“不行。”陈峰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沉稳,“无凭无据,只会打草惊蛇。如果他是清白的,会寒了兄弟们的心;如果他真是……我们现在动他,就等于告诉佐藤,我们发现了。”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赵山河急道。
陈峰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将计就计。”
他凑近赵山河,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极快地交代了一番。赵山河听着,脸上的怒色渐渐被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决绝的神情取代,他重重点头:“明白了!就这么干!”
这一夜,陈峰和赵山河几乎未眠。
天亮后,营地依旧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气氛看似与往常无异,但陈峰和赵山河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那潜藏在平静下的暗流。他们刻意在李铁柱附近,用看似无意、实则足以让他听到的音量,讨论着“月圆之夜”行动的“细节”——一条与之前规划略有偏差的路线,一个虚构的、用于“应急会合”的第二地点。
这是一次冒险的试探。如果李铁柱真是内鬼,并且急于传递信息,这些经过篡改的“情报”,将会成为引诱佐藤英机上钩的香饵。
整个白天,陈峰都在冷静地观察。李铁柱的表现……很正常。他依旧沉默寡言,认真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擦拭着那支跟他多年的步枪,偶尔和其他队员说两句话,内容也无非是天气、装备之类。但陈峰注意到,他的眼神比平时似乎更沉静一些,偶尔会在不经意间扫过陈峰和赵山河,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老烟枪也暗中加强了对李铁柱的关注。下午,他晃悠到李铁柱旁边,蹲下来,一边帮他整理绑腿,一边似随意地唠嗑:“铁柱啊,瞅你眼圈有点黑,昨晚没睡踏实?”
李铁柱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回答:“没,睡得挺好。可能天太冷,冻的。”
“也是,这鬼天气。”老烟枪吧嗒一下嘴,没再追问,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了然。他起身走开,经过陈峰身边时,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没有抓到确凿的把柄,但那种不协调感,却愈发清晰。
黄昏时分,出发在即。陈峰将留守的老烟枪和林晚秋叫到一边,再次叮嘱。
“家里,就交给你们了。”陈峰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林晚秋写满担忧的脸上,“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守好营地,等我们回来。”
老烟枪用力点头,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队长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营地就在。”
林晚秋将一个小布包塞进陈峰的行囊,里面是她连夜烤制的、掺了少许糖的饼子,能在严寒中快速补充体力。“一定……要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沉重的叮嘱。
陈峰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随即毅然转身。
五名精心挑选的队员——包括赵山河,以及另外三名绝对可靠的“尖刀组”核心,已经整装待发。李铁柱,也在其中。这是陈峰的决定,将他带在身边,既是为了监控,也是为了在必要时……清理门户。
陈峰的目光从每一名队员脸上扫过,他们的眼神坚定,带着赴死的决心。他的目光在李铁柱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李铁柱迎着他的目光,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默默地将步枪背好。
“出发。”陈峰没有多余的话语,率先踏出了山洞,融入苍茫的暮色之中。
六道身影,如同雪原上灰色的孤狼,沿着预设的路线,快速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海雪原深处。他们走的,并非昨晚故意泄露的那条“假路线”。
就在陈峰他们离开后约半个时辰,营地侧翼,靠近那条紧急撤离小径的方向,负责监视林中可疑点的战士,再次看到了异常——那个潜伏点上的雪堆,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里面的“东西”正在调整姿势,或者……接收、确认了什么信息之后,准备撤离?
老烟枪接到报告后,眯着眼睛,叼着空烟袋,沉吟了片刻,下令道:“别管他,让他走。看清楚他往哪个方向去就行。”
月亮的清辉逐渐取代夕阳的余烬,将雪地照得一片银白。营地里,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少了陈峰和赵山河这两根主心骨,又知晓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每个人都感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林晚秋安排好夜间的岗哨和伤员照料事宜后,便坐在小顺子旁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缝补着一件破损的衣物。针脚细密,一如她此刻纷乱却强行压制的心绪。她的耳朵竖起着,留意着山洞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时间在等待和不安中缓慢流逝。
忽然,洞口负责警戒的战士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喝:“谁?!”
山洞内所有人瞬间警觉,纷纷抓起了身边的武器。
“是我!猴子!快!让我见老烟枪!见林姑娘!”一个急促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传来,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浑身覆盖着冰雪、气喘吁吁的年轻战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之前被派去与山下秘密交通站保持联络的情报员“猴子”。他脸色煞白,嘴唇冻得发紫,眼神里充满了惊惶。
老烟枪和林晚秋立刻迎了上去。
“猴子?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出了什么事?”老烟枪一把扶住几乎脱力的猴子,连声问道。
猴子大口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略带湿气的细小竹管,塞到老烟枪手里,声音带着哭腔:“烟…烟爷…林姑娘…不好了!我们…我们山下那个最重要的秘密交通站…‘福记杂货铺’…昨天夜里…被鬼子特务端了!老周…老周他们…全牺牲了!”
“什么?!”老烟枪和林晚秋如遭雷击,周围听到的战士也瞬间哗然!
“福记杂货铺”是他们与苏明月领导的地下党组织保持联系,获取外部情报和物资的关键节点之一!它的暴露和破坏,意味着一条重要的生命线被切断!
猴子喘匀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我是侥幸,当时正好出去送信,回来时发现不对劲,躲了起来…才逃过一劫…我在附近潜伏了一天,看到鬼子特务在那里进进出出…还…还抓走了几个可能去过杂货铺的乡亲…后来,我发现了这个…”
他指着老烟枪手里的竹管:“这是老周平时用来传递最紧急情报用的,藏在杂货铺后墙的暗格里,我用以前约定的暗号找到了它…里面…里面的消息…可能…可能和我们营地有关!”
老烟枪的手微微颤抖,他迅速拧开竹管,倒出一张卷得紧紧的小纸条。林晚秋立刻将油灯拿近。
纸条上,是交通站负责人老周那熟悉的、却略显潦草的笔迹,显然是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仓促写就:
“内部有鬼,代号‘鼹鼠’,身份不详,已向敌泄露‘鹰巢’大致方位及近期可能外出获取补给之信息。佐藤或已据此布设陷阱。万分小心!——老周,绝笔。”
纸条从老烟枪指尖滑落,他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林晚秋拾起纸条,看完上面的内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手脚一片冰凉。
内部有鬼!代号“鼹鼠”!
老周用生命传递出的最后警告,证实了他们最坏的猜测!
而且,敌人不仅知道“鹰巢”的大致方位,甚至可能已经知晓了陈峰他们此次外出“获取补给”的行动!
“队长…队长他们…”一个战士声音发颤地说出了所有人都不敢深想的恐惧。
陈峰他们前往黑瞎子洼,岂不是自投罗网,一步踏入了佐藤英机精心编织的死亡罗网?!
而那个“鼹鼠”……此刻,正跟在陈峰身边!
山洞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笼罩。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看向老烟枪,眼中虽然充满了惊惧,却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烟叔!我们必须立刻通知峰哥他们!必须警告他们!”
老烟枪从巨大的震惊中强行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紧绷而扭曲:“通知…怎么通知?他们现在到哪儿了都不知道…而且,如果‘鼹鼠’就在队伍里,我们派去报信的人,很可能还没找到队长,就先被……”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派人去追,不仅可能追不上,更可能因为“鼹鼠”的存在而徒增伤亡,甚至暴露更多信息。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林晚秋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她不敢再说下去。
老烟枪的目光投向山洞外那轮越来越明亮的圆月,月光冰冷,如同佐藤英机窥视的眼睛。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双经历过甲午风云、看透世情炎凉的老眼里,陡然迸发出一股狠厉与决断。
“不能硬追,也不能干等。”老烟枪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猴子,你还认得去黑瞎子洼大概方向的近路吗?哪怕只能靠近一点也好!”
猴子用力点头:“认得!有一条猎户走的近道,能省不少时间,就是难走!”
“好!”老烟枪看向林晚秋,“林姑娘,营地交给你了!守好家,照顾好伤员!我和猴子,带两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走一趟!”
“烟叔!太危险了!”林晚秋惊呼。
“顾不了那么多了!”老烟枪斩钉截铁,“就算明知道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一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希望队长…他们吉人天相,能撑到我们赶到…或者,希望队长的‘将计就计’,能起到作用…”
他不再多言,迅速点了两名以脚力快、性子稳着称的老兵,和猴子一起,飞快地整理装备,带上武器和少量干粮。
林晚秋知道无法阻拦,她将身上最后一点人参须子塞给老烟枪,泪光在眼中闪烁:“烟叔…保重!一定要…把消息带到!”
老烟枪深深看了她一眼,用力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带着三人,义无反顾地冲入了茫茫月色之中,朝着黑瞎子洼的方向,开始了这场希望渺茫的亡命驰援。
山洞内,林晚秋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轮冰冷的满月高悬天际,将惨白的光辉洒向寂静而危机四伏的山林。
陈峰,你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