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是长了牙,专挑石头缝里钻。
天禄阁废墟的北面,那堵还没完全倒塌的承重墙上,裂着一道半人宽的口子。
黑风裹着雪片子从这口子里灌进来,发出那种尖锐的哨音,听得人牙根发酸。
苏芽蹲在墙根底下,手里捏着一把黏糊糊的灰泥。
“太稀了。”她把灰泥甩回木桶里,溅起的泥点子落在靴面上,“挂不住墙,风一吹就干裂。”
石童正拿着根木棍在桶里搅和,累得呼哧带喘:“苏头儿,这可是按照《营造法式》里的配比来的,糯米汁兑黄泥,还要怎么稠?”
“那是修皇宫的法子,这是修命。”
苏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她环视了一圈这片狼藉的废墟。
几十个用来装“伪经”的大箱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盖子掀开了,露出里面受潮发霉的书页。
那些曾经被奉为圭臬、用来糊弄百姓的《三沸论》《敬天录》,现在就是一堆吸饱了湿气的废纸。
“把那些书撕了。”苏芽指着那堆箱子,“泡进水里,捣烂成浆。”
正在旁边整理账册的燕迟手一顿,抬头看过来:“纸浆填缝?”
“纸里有纤维,比草筋韧。”苏芽走到那道巨大的裂缝前,伸手试了试风向,刺骨的寒意直往袖口里钻,“既然这些书里写的全是骗人的鬼话,那唯一的用处也就是这张纸本身了。用来挡风,倒是比用来教化人实在。”
燕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那个清浅的弧度又挂了上来。
他合上手里的账本,对着还在发愣的几个流民招手:“听见没?动手。以前你们不敢碰的圣贤书,今天敞开了撕。”
这活儿解气。
几个流民早就恨透了这些还要让人背诵才能领救济粮的破书。
刺啦刺啦的撕纸声此起彼伏,很快,原本肃穆的废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造纸作坊。
大铁锅架起来,雪水煮沸。
一摞摞印着精美字体的书页被扔进锅里。
墨迹在滚水里化开,原本清亮的雪水变成了一锅浑浊的黑汤。
火皮拿着根粗木棒,站在锅边使劲捣。
他那张烧伤的脸被热气蒸得通红,一边捣一边骂骂咧咧:“这一锅是《女诫》,煮烂点!这一锅是《顺天论》,给老子化成泥!”
热气腾腾的纸浆被捞出来,混进黄泥和石灰里。
苏芽没闲着。
她不需要谁来伺候,自己挽起袖子,抓起一团滚烫的黑泥,狠狠地拍在那道裂缝上。
“啪!”
黑泥死死糊住了砖缝。
“递泥。”苏芽头也不回,另一只手里的泥抹子已经跟了上去,手腕翻转,将凹凸不平的泥面抹平。
存烬一直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那本幸存的《人心辨》,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那是书啊。
虽然是假的,虽然上面写满了谎言,但在她的认知里,把写了字的纸煮烂糊墙,依然是一种近乎亵渎的行为。
“觉得可惜?”
燕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手里也提着一桶拌好的纸浆泥。
存烬抿了抿嘴唇,没说话,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怀里的书封。
“字写在纸上,那是给人看的。”燕迟弯腰,学着苏芽的样子,挖出一坨泥填进下方的窟窿里,“但如果字里的道理是歪的,这纸就只配做墙皮。能替活人挡住今晚的风雪,算是这些伪经积的最大的德。”
存烬看着燕迟那双原本只拿笔的手,此刻沾满了黑乎乎的泥浆,动作生疏却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这里漏风。”存烬指着裂缝深处的一块缺口,声音有些紧绷,“这块砖松了,得塞紧。”
说着,她把怀里的《人心辨》小心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本被踩了半个脚印的《祭天仪轨》。
“这本书纸厚。”存烬把书卷成筒状,塞进那个缺口,然后抓起一把泥浆,严严实实地封了上去。
封住的那一刻,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原来,打破偶像的感觉,并不是恐惧,而是痛快。
天色渐暗,废墟上的风越来越大,但墙这边的温度却慢慢聚拢起来。
那道巨大的裂缝,像是一条丑陋的伤疤,被黑色的纸浆泥一点点填平。
原本呼啸的风声,从尖锐的哨音变成了沉闷的呜咽,最后彻底消失。
苏芽抹完最后一块泥,腰酸得差点直不起来。
她靠在修补好的墙面上,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坚实感。
虽然泥还没干透,带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但风确实透不进来了。
“苏头儿。”
火皮端着个破碗凑过来,里面是煮得稀烂的野菜糊糊,“那帮被咱们俘虏的文审庭书记官,一直嚷嚷着要见你。”
苏芽接过碗,喝了一口,热流顺着喉管烫进胃里。
“见我干什么?骂我辱没斯文?”
“那倒不敢。”火皮嘿嘿一笑,露出两颗沾着菜叶的黄牙,“他们看见咱们拿书糊墙,一个个吓得脸都绿了,问咱们是不是要在这个‘凶地’过夜。”
“凶地?”苏芽挑眉。
“说是这天禄阁底下压着龙脉的泄气口,当年建的时候就是为了镇压地底的‘阴煞’。咱们现在把墙堵死了,怕是要‘炸膛’。”
苏芽咽下嘴里的糊糊,转头看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闭目翁。
老头正蹲在地上,借着火光研究那堆账本里的药材记录。
“老头,信吗?”
闭目翁头都没抬:“这世上最大的煞气是人心。心不黑,哪来的煞。不过……”
他顿了顿,手指在一段关于“地宫通风道”的记录上点了点,“他们说的‘泄气口’,搞不好是地下的排风井。咱们要是全堵死了,底下要是真有人,就得闷死。”
苏芽手里的动作一顿。
底下有人?
她猛地转身,看向那座巨大的焚台基座。
之前存烬在上面发现了守烬子留下的刻痕,火皮发现了藏在里面的水系图。
如果这下面真的是个庞大的地下空间,那通风口在哪?
“燕迟。”苏芽喊了一声。
燕迟正在清点物资,闻声走过来:“怎么?”
“如果你要在地下藏几万卷书,还要保证不发霉、不虫蛀,最重要的是什么?”
“干燥,通风。”燕迟脱口而出,随即脸色一变,“你是说……”
苏芽没解释,她几步走到刚才修补好的那堵墙前。
墙面已经半干,黑灰色的纸浆泥硬邦邦的。
苏芽贴近墙面,闭上眼。
不是听风声。
她在感受温度。
刚才填缝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气从缝隙深处往外冒。
当时以为是刚煮好的纸浆热气,现在纸浆凉了,那股微弱的温热感却还在。
虽然极其微弱,但在零下几十度的极寒环境里,这点温差逃不过她的感知。
“石童,拿凿子来。”
苏芽的声音压得很低。
众人一惊。刚修好的墙,这就要拆?
石童没敢问,递上一把铁凿子。
苏芽找准了离地三尺左右的一个位置——那是刚才存烬塞进去那本卷书的地方。
“叮。”
凿子敲击在已经硬化的泥块上。
随着泥块剥落,那个被堵住的窟窿重新露了出来。
苏芽伸出手,探到窟窿口。
一股带着淡淡硫磺味和……墨香味的暖风,轻轻拂过她的掌心。
那是活风。
是从极深的地底,经过层层过滤和加热后,被推上来的风。
“不是自然风。”燕迟凑过来,脸色凝重,“这种流速和温度,底下有风箱在动。”
有人在下面推风箱。
或者说,有人在下面活着。
苏芽收回手,看了一眼手里凿下来的那块混着碎纸的泥块。
泥块的内侧,也就是接触风口的那一面,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点金色的粉末。
她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金粉,混着松香。”苏芽把泥块递给存烬,“这是什么?”
存烬接过泥块,只看了一眼,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这是‘金泥’,专门用来修补古籍虫蛀洞的填料。”她的声音在发抖,“这种配方,只有我爹会调。他说金子重,能压住纸张的浮气。”
周围一片死寂。
只有风还在头顶呼啸,但在这堵墙的背后,在这个刚刚被他们用“伪经”糊住的窟窿深处,似乎正连接着另一个还在运转的世界。
苏芽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里没有震惊,只有果然如此的笃定。
“看来咱们这墙糊得有点多余。”苏芽从腰包里摸出一块肉干,塞进嘴里嚼了嚼,“不过也好,既然知道了门在哪,就不怕敲不开。”
她转身对着众人挥了挥手。
“都散了,睡觉。今晚不管听见墙根底下有什么动静,谁也不许大惊小怪。那是咱们的邻居在打招呼。”
说完,苏芽裹紧了身上的皮裘,就在那堵漏风又被补好、补好又被凿开的墙根底下,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坐了下来。
她背靠着墙。
隔着厚厚的砖石和那层纸浆泥,她的后背能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但富有节奏的震动。
砰。砰。砰。
像是地心的脉搏,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印刷机在撞击纸面的声响。
苏芽闭上眼,手按在刀柄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鬼天气,终于有点让人觉得暖和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