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灰缝里长出第一根草
风跟刀子似的,顺着领口的缝隙往里钻。
苏芽把两只手揣在袖筒里,缩着脖子,脚底下踢踏着一块冻硬的泥疙瘩。
天色还是那个死样子,灰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早晨卯时还是傍晚酉时。
自打这老天爷变了脸,日子就没了时辰,只剩下肚子饿和肚子不饿两种时候。
她走到避风的那块大石头后面,那是昨晚守烬子撞死的地方。
血迹早成了黑紫色的一滩,跟石头上的冰棱子冻在了一起。
那刻在石头上的“修”字,沟壑里填满了新落下来的黑灰。
苏芽蹲下来,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清理一下那个字。
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石头缝底下,有点不对劲。
那是块背阴的死角,往常这种地方积雪最厚,也最硬。
可这会儿,那里的黑雪化成了一滩泥水,正冒着一丝比头发丝还细的热气。
泥水中间,支棱着一点绿。
苏芽眯起眼。
她没敢动,怕是自己这就是这几天没睡好,眼睛花了。
那种绿不是翡翠那种透亮的绿,是带着点发灰、发暗的脏绿色,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一点,怯生生地缩在黑泥里,像个还没断奶就给扔进狼窝的崽子。
她把手套摘了。
指尖触到那点泥水。温的。
不是那种滚烫的热,是那种活人身上才有的温吞气。
“别动它。”
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碎石渣子上咯吱咯吱响。
燕迟拖着一捆不知从哪扒拉来的烂木头,身上那件旧棉袍子又破了个口子,露出里头灰扑扑的芦花絮。
他把木头往地上一扔,也没管会不会砸着脚,几步跨过来,蹲在苏芽旁边。
他盯着那点绿,喉结滚了一下。
“是荠草?”
“不像。”苏芽收回手,在衣服下摆上蹭了蹭泥,“叶子太圆,看着像咱们以前在河沟边常见的野艾,或者是那种怎么踩都死不了的‘猪殃殃’。”
燕迟伸出一根手指,想碰,又缩了回来。
他那双手原本是拿笔的手,这几年拿惯了刀把和锄头,指关节粗大,手背上全是冻疮留下的紫疤。
“地是热的。”燕迟说。
他没看草,看的是那摊化开的泥水。
他扭头看了看四周的地势,这地方是天禄阁的旧址,后面靠着断崖,前面是个塌了一半的广场。
“昨晚我就觉得不对。”燕迟捡起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两道线,“守烬子前辈在这儿刻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我以为他是力竭,现在看来,他是感觉到了地气。”
苏芽站起身,膝盖骨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她跺了跺发麻的脚:“你的意思是,这底下有火龙?”
“未必是火龙,但肯定有地脉热流。”燕迟扔了树枝,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大雍地志里提过,天禄阁选址在‘阳脊’之上,以前冬天这里的井水都不结冰。咱们之前只顾着逃命,没顾上细看。”
这时候,那边棚子里有了动静。
存烬扶着那个瞎了眼的抄祸走了出来。
抄祸眼眶上绑着的一条布带,渗着黑血。
他没了眼珠子,耳朵反倒灵得很,听见这边的动静,侧着头问:“苏当家?燕公子?出什么事了?”
存烬没说话。
她怀里死死抱着那个被火烧了一半的木匣子,那是她爹拿命换回来的真本。
小姑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头缝里的那点绿。
她不像燕迟那样去分析地利,也不像苏芽那样琢磨这是什么品种。
她就是看,像是看一个怪物,又像是看一个神仙。
“爹说……”存烬嗓子哑得像破风箱,“修,就是补。”
她慢慢跪下来,也不嫌地上脏。
“地坏了,就得补。长草了,就是地在自己补伤口。”
抄祸听不见草长出来的声音,但他听见了存烬那哆嗦的呼吸声。
瞎老头摸索着,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有什么?是有活物?”
“有一棵草。”燕迟开口,声音很稳,“活的。”
抄祸的手僵在半空。
这个前朝的史官,一辈子记录帝王将相的起居注,见过金殿塌陷,见过人头滚滚。
这会儿听到一棵草,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肉皮子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他猛地往前一扑,双手狠狠插进那摊温热的泥水里。
泥水溅了他一脸。
他不在乎,两只手在泥里胡乱抓挠,直到指腹触到了那点柔嫩的、带着韧劲的触感。
很小。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
抄祸浑身一抖,像是被烫着了。
“热的……是热的……”瞎老头嘴里念叨着,眼眶上的布带湿了一片,不知道是血还是泪,“天禄阁底下没死绝!这地脉没死绝啊!”
苏芽没说话,她转过身,看向远处灰蒙蒙的荒原。
这一棵草救不了命。
它既不能吃,也不能烧火取暖。
在那漫天的黑雪和严寒面前,它那点生命力简直就是个笑话。
但它长在那儿。
就在那个“修”字的底下,在这一片死寂的废墟里,硬生生顶破了冻土。
“闭目翁呢?”苏芽忽然问。
“在那边熬汤,说是要把昨晚捡的那些烂菜叶子都煮了,给大家去去寒气。”燕迟答道,眼睛却没离开那块地,“这底下的热源如果稳定,咱们可以在这儿挖个地窖。只要不冻死,就能种活别的。”
苏芽点点头。
她走到抄祸身后,一把拽住老头的胳膊,把他从泥地里提溜起来。
“行了,别把那根独苗给摸死了。”苏芽声音冷硬,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存烬,把你爹的骨灰收一收。燕迟,你去喊几个人,带上铲子和镐头,顺着这块热地往两边探探,看看到底有多大范围。”
燕迟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刚走两步,他又回过头。
“苏芽。”
“干什么?”
“这草,给它起个名吧。”
苏芽看了一眼那在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绿苗,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
“起个屁。”她紧了紧腰带,把那股子饿意压下去,“等它长大了能塞牙缝了再说。”
说完,她大步朝冒着烟的汤锅走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揣在袖子里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只要地还热,只要还能长东西,人就能活。
哪怕这世道烂成了渣,只要还能长出一根草,这日子就有奔头。
风还在刮,卷着黑色的雪沫子。
但在那块刻着“修”字的石头底下,那根不知名的野草,正悄无声息地,把根须往更深的温热泥土里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