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肚子里的东西没能炸开,因为苏芽没给她这个机会。
但那个鼓胀如皮球、却摸不到丝毫胎动的肚子,成了压垮这支临时拼凑队伍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断肠草’的量不对。”
苏芽站在天禄阁那片只剩下焦黑断壁的废墟上,脚下踩着吱嘎作响的炭化木梁。
她手里捏着半块从那疯女人呕吐物里扒拉出来的药渣,声音冷得像是在陈述尸检报告,“南边那个庸医给她灌的是‘三沸汤’,把救命的药煮成了催命的毒。”
风卷着黑雪碴子往衣领里灌。
火皮正带着一帮人像土拨鼠一样在废墟里刨食。
这地方以前是皇家藏书楼,现在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
“找到了!”
火皮从一根两个人合抱粗的焦黑立柱下面钻出来,脸上跟刚钻过烟囱似的。
他手里捧着一块沉甸甸的铁疙瘩,那是大雍皇室特制的“铁卷书”,专门用来防蛀防火的。
但这铁卷也被烧得走了形,边角卷曲,像块炸过火的猪皮。
“《疫症诊治十三条》。”火皮把这铁疙瘩往苏芽面前一递,伸出那条被烧得没剩多少味蕾的舌头,在残页边缘舔了一口。
周围几个新来的流民看吐了。
火皮没理会,吧嗒了两下嘴,那张恐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这页……烧过两次。”
“两次?”燕迟凑过来,用袖子擦掉铁卷上的灰。
“第一次是明火,为了把书页做旧;第二次是暗火,用炭烘烤,为了把新补上去的墨迹烤干,融进铁锈里。”火皮吐掉嘴里的铁锈渣子,“这帮孙子,造假造得挺讲究,连包浆都顾上了。”
苏芽接过铁卷,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面上划过。
血视,开。
视野瞬间被红光覆盖,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字迹在她眼里分层剥离。
表层是一层浮躁的新墨,笔锋锐利,写着“煎服三沸,去渣温服”。
而在那层墨迹之下,被高温烘烤得几乎渗入铁质肌理的底层淡墨,写的却是——“煎沸不过二,过则气泄”。
一字之差,把救人的良药变成了杀人的白开水。
甚至因为煮过了头,药性反转,成了勾起内热的毒。
“挖。”苏芽指着不远处那三个像坟包一样的焚台灰坑,“把这坑底给我掏空。”
半个时辰后,几片残缺的竹简被摆在了苏芽面前。
这是从第二个灰坑的最深处筛出来的,也就是当年真正的“天禄阁”原本。
竹简上的字迹,和铁卷底层的淡墨一模一样:煎沸不过二。
燕迟手里拿着那个厚厚的病历本,脸色比锅底还黑。
“我查了北行营地这三年的高热患儿记录。”他把本子摊开,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叉,“凡是用‘三沸法’熬药的,死亡率是两成三;偶尔有几个家里柴火不够,只煮了两开就喂药的,死亡率只有六分。”
“就为了多煮那一开水,死了几百个孩子。”
燕迟的声音里没带情绪,但捏着笔的手指骨节泛白。
“光说没用,得让他们看见。”苏芽转头看向石童,“架锅。”
就在这废墟之上,两口铁锅架了起来。
同样的药材,同样的水量。左边煮三沸,右边煮二沸。
水汽蒸腾,药味弥漫。
“倒。”
石童听令,将两碗药汁分别倒在两块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
左边那碗“三沸汤”,颜色深黑,倒在地上像是一滩死水,浮在冻土表面,半天渗不下去。
右边那碗“二沸汤”,颜色清亮泛黄,刚一接触地面,就像是活物一样,“滋”的一声瞬间渗入冻土缝隙。
原本灰白的冻土,在吸收了药液后,竟然肉眼可见地转为湿润的深褐色。
一直趴在地上的小光突然猛地抬头,黑眼珠子里满是惊恐又兴奋的光。
他指着倒了“二沸汤”的那块地,手忙脚乱地比划:有声音!
土里有声音!
像……像心跳!
围观的人群炸了锅。
只要不是瞎子,都看明白了。
那“三沸汤”是死的,这“二沸汤”才是活的。
“他们为什么要改?”存烬抱着那本《人心辨》,站在风口里,头发被吹得乱舞,“明明知道这是错的。”
“因为‘三’是阳数,是大吉。”燕迟合上病历本,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在那些礼部老爷眼里,规矩比疗效重要,吉祥比人命重要。改成‘三沸’,合了天道,至于喝死了人——那是命数不好,心不诚。”
“放屁的天道。”
苏芽从腰包里摸出三枚早就让人熔好的铁钉。
第一枚刻着“一沸”,第二枚“二沸”,第三枚“三沸”。
她走到那卷铁书前,没有任何犹豫,举起手里的石块,“当当当”三声,将三枚铁钉狠狠钉穿了铁卷的封面。
“撕拉——”
她把那页写着“三沸”的伪造页面硬生生撕了下来,铁屑纷飞,划破了她的指尖。
火盆里的炭火正旺。
苏芽手一扬,那页害死了无数人的“铁证”被丢进了火里。
火焰轰的一声腾起,诡异的是,那火苗竟然瞬间变成了青绿色。
烟气扭曲,在半空中隐约聚成一个人形——像是个穿着官服的医官,正要把药罐从炉子上拿开,嘴型一张一合,仿佛在念叨:“二沸即止,二沸即止……”
“看清楚了吗?”
苏芽转身,面对着身后几百双眼睛,举起那根还在滴血的手指,“从今天起,咱们这儿没有‘吉利数’,只有‘活命数’。”
燕迟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新纸,声音朗朗:“苏头领令:自即日起,所有药方必须标注确切‘沸数’。敢标错者,不用坐牢,罚抄真本十遍。没纸的,刻在石头上;没石头的,刻在自己骨头上。”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那是敬畏,更是安心。
夜深了,风雪稍停。
苏芽没睡,她习惯在所有人睡下后,再巡视一圈营地。
走到焚台基座附近时,她停下了脚步,侧身隐入一块断壁的阴影里。
不远处,存烬正蹲在那个巨大的石座旁。
这姑娘手里捏着根炭笔,借着微弱的月光,在那道最浅的刻痕旁边——那是对应《地脉图录》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添了一道新痕。
那原本是一道极浅的痕迹,意味着当初负责焚书的人,对这本地理图志手下留情了,只是做做样子燎了个边。
存烬这是在给后来人留记号:这里头,有真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冒出来。
是火皮。
苏芽的手按在刀柄上,但没动。
火皮没有去抓存烬的“现行”。
他像只嗅觉灵敏的老狗,凑到基座缝隙边闻了闻,然后蹲下身,从那个破破烂烂的怀里掏出半块焦黑的饼子。
他把饼子掰开。
里面不是馅料,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上的墨迹还很新鲜,画的是一幅复杂的地下管网图——那是《地脉图录》里缺失的“京畿水系补遗”。
火皮把那半块夹着地图的饼子塞回怀里,既没有交给存烬,也没有去向燕迟邀功。
他只是抬起头,那双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浑浊眼睛,定定地望着北行营地的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看向那个方向时,没有皱眉,也没有吐唾沫。
苏芽松开了握刀的手。
她转身离开,脚步很轻。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在地底深处苏醒。
那不是地震,是风穿过地下空腔的回响。
这片废墟下面,埋着的不仅仅是书。
苏芽眯起眼,看向天禄阁主殿那几根巨大的焦黑立柱,若有所思。
如果《地脉图录》里记载的水系是真的,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