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斥候,是被一阵怪异的“嚓嚓”声吓退的。
雪谷口,风硬得像刀子。
抄祸一个人立在两块夹击的大岩石中间。
他那个装着“圣灰”的破皮囊被扔在脚边,手里攥着一把用来剔指甲的小铜锉,正慢条斯理地在那块刻着“肃静”二字的石碑上磨。
“嚓、嚓、嚓。”
这声音在空荡的雪谷里回荡,比狼嚎还刺耳。
对面的三个黑衣追兵,手里提着一种特制的钩镰枪,那是专门用来勾断人脚筋的。
领头的一步没敢动,眼神死死盯着那个瞎眼老头。
“那是前朝史官抄祸。”领头的低声对同伴说,喉结滚了一下,“听说他当年为了不写假注,自己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吞了。是个疯子。”
“瞎子有什么好怕的?”旁边的新手想冲。
“别动!”领头的一把按住他,“你看他脚边那袋灰。”
那袋被视作“守烬派”圣物的骨灰袋,口子敞开着。
风一吹,没飘出漫天的白灰,反倒滚出来几块黑黢黢、硬邦邦的“砖头”。
那是压得死紧的纸浆块。
抄祸停了手里的铜锉,那双只剩下黑窟窿的眼眶“看”向前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怎么不上了?怕这灰里有毒?还是怕认出这灰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突然抬脚,狠狠跺在一块黑砖头上。
“咔嚓”一声,砖头碎裂。
里面不是什么圣贤书的残页,而是一层层夹杂着暗红印泥的账册条子。
“回去告诉你们那狗屁庭长,”抄祸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打磨过生铁,“老子背出来的不是孔孟之道,是他在永兴九年贪墨的那三百万两赈灾银的流水账!这玩意儿烧成灰他也认得!”
三个追兵的脸色瞬间比雪还白。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截杀带着“伪经”的异端,可没人告诉他们,这异端手里捏着顶头上司的把柄。
就在这愣神的功夫,一支羽箭无声无息地穿过风雪,咄的一声,扎在了领头追兵脚尖前半寸的冻土里。
苏芽从岩石顶上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的复合弓还没放下,嘴里咬着半块没嚼完的肉干。
“滚。”她没废话,就这一个字。
三个追兵互相对视一眼,既然遮羞布都被扯下来了,再拼命就不值当了。
领头的抱了个拳,倒退着撤进了风雪里。
回了营帐,那几块“黑砖头”被摆在了最中间的案板上。
营帐里暖和,炭盆烧得旺,那股子陈年纸浆受热化开的酸腐味,混着肉干的香气,有点冲鼻。
燕迟坐在案边,手里拿着根银签子,一点点拨弄着那些碎裂的纸块。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又像是在解剖一具尸体。
“果然。”燕迟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尖上沾了一点红色的印泥渣,“这哪是什么书灰。这是‘夹层账’。”
周围几个人都围了过来。
“啥叫夹层账?”火皮凑得最近,他那张被烧坏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手里还抓着一把刚烤热的黄豆,嘎嘣嘎嘣嚼得响。
“以前宫里办事,明面上一本账,私底下一本账。”燕迟把一块纸片挑出来,举到火光下,“为了怕查,贪官们就把私账夹在厚厚的经书书页里,再用米汤糊死。一旦出事,放把火说是‘走水’,或者说是‘焚书祭天’,谁敢去扒拉圣人的骨灰?”
苏芽正坐在角落里给自己的靴子换垫草,闻言抬头瞥了一眼:“所以南边那群人搞什么‘焚书运动’,根本不是为了禁锢思想?”
“是为了销账。”
燕迟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极少见的讥讽,“大雍末年,国库空虚,钱都去了哪?都在这些‘圣灰’里头。天灾一来,他们正好借着‘敬天’的名头,把这一楼子的烂账全烧了。就算烧不干净,装进这袋子里供起来,谁敢查?”
他把那块纸片扔回桌上。
“这帮孙子。”火皮骂了一句,狠狠啐了一口带渣的唾沫,“老子还以为他们真信神,合着是在拜银子。”
一直没吭声的抄祸坐在火盆边,伸手烤着那一双冻得发紫的手。
“不仅是银子。”瞎眼老头慢悠悠地说,“这里头还有人命债。永兴十二年,徐州大疫,朝廷拨了四万斤药材,最后到灾民嘴里的全是陈年烂谷壳。这笔账,也就是在那年‘秋祭’的时候,混在一堆《药师经》里烧掉的。”
苏芽换好了鞋垫,站起身,走到案板前。
她没说话,只是从腰包里摸出一把极其锋利的小柳叶刀。
“都让开点。”
她声音不大,但围着的人立刻往后退了半步。
苏芽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睁开。
血视,开。
原本昏黄的营帐瞬间在她眼里褪色。
案板上那堆黑乎乎的纸浆块,突然泛起了一层暗红色的光晕。
那不是印泥的红,是人血干涸后的痕迹。
在她的视野里,那些扭曲的字迹不再是单纯的墨痕,而是一条条勒在人脖子上的绞索。
每一笔账目的背后,都连着一根断掉的血管。
她手中的柳叶刀动了。
刀尖极快地在纸块上挑动,像是在做一场精密的手术。
“这是……胆汁的味道。”苏芽鼻翼微动,刀尖挑起一小块泛黄的纸屑,“写这笔账的人,当时肝火极旺,手在抖,墨迹也是虚的。他在怕。”
她手腕一翻,又挑起一块。
“这是陈血。这一页纸上,溅过血,被人擦掉了,但渗进了纤维里。”
随着她的刀锋游走,那些原本只有零星数字的残片,被她拼凑出了一幅幅狰狞的画面。
“这块,写的是‘粮五千石’,但纸背后的压痕极深,力透纸背,写字的人带着恨意。”苏芽的声音冷得像是冰渣子,“这不是入库单,这是绝户计。”
燕迟在一旁飞快地记录。
苏芽每“解剖”出一块纸片的信息,燕迟笔下就多出一条清晰的罪证链条。
足足一个时辰。
苏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是长时间维持高强度专注的消耗。
她收刀,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块冷掉的干饼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补充体力。
“看明白了吗?”她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混不清,指着那堆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圣灰”,“这就是南边那个‘文审庭’的根基。”
“烂透了。”闭目翁摇了摇头,把一碗热好的姜汤递给苏芽,“一群守着烂账本装神弄鬼的贼。”
存烬从帐篷外走了进来,怀里抱着几根新砍的木柴。
她看见桌上那堆东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那张平日里总是紧绷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释然的神情。
“我一直以为,母亲当年拼死也要护住的书,是因为里面有道。”存烬把木柴扔进火盆,火星子溅了起来,“原来他们拼命要烧的,是因为里面有鬼。”
燕迟放下笔,吹干了纸上的墨迹。
“既然是鬼,那就好办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那双修长的手指在代表南境“文审庭”的位置上重重一点。
“他们用‘神权’来吓唬流民,我们就用‘算盘’来给他们算命。”
燕迟转过身,看着苏芽,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苏稳婆,咱们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檄文。下一场仗,咱们去给他们‘查账’。”
苏芽咽下最后一口干饼,把空碗往桌上一顿。
“查。”她抽出腰间的青铜刀,在磨刀石上蹭了一下,“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才是这世道该有的规矩。”
这时候,帐帘被掀开,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是那个才被救回来没几天的割舌童。
他手里捧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盛着两块刚煮软的萝卜,怯生生地递到苏芽面前。
他不能说话,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苏芽,比划了一个“吃”的动作。
苏芽愣了一下,那股子刚聚起来的杀气瞬间散了大半。
她伸手接过碗,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那乱糟糟的头发扎手得很。
“去睡吧。”苏芽的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明天给你换个不漏风的铺盖。”
孩子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转身跑了出去。
苏芽低头看着碗里的萝卜,热气腾腾的,那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色。
“看见没?”苏芽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对着燕迟晃了晃,“这才是咱们要守的‘道’。至于那些烂账本……”
她冷笑一声,一口咬断了萝卜。
“那是用来烧火取暖的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