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被抬进临时搭成的产棚时,身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那是冻疮溃烂的腥臭,混杂着已经被汗水沤馊了的高级沉香气。
苏芽没嫌弃,上手就摸。
手底下的触感硬得像块石头,完全没有正常孕肚的韧劲。
“疼……”女人牙关咬得咯咯响,指甲里全是发黑的泥,死死扣住担架边缘,“别……别去南边,南边烧书……孩子不能生在火堆里。”
燕迟站在帘边,眉头皱起:“她是文审庭书记官的家眷?”
“以前是。”苏芽撕开女人粘连在大腿上的绸裤,头也没回,“现在只是个快死的母兽。”
闭目翁颤巍巍地凑过来,手指在女人肚皮上搭了片刻,那张老脸瞬间灰败下去。
他摇摇头,把手缩回袖子里:“胎位横逆,头在左肋,脚在右腰,是个死结。老朽的针只能顺气,正不了胎,若无圣手强行推拿,这一尸两命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那就别废话,烧水。”
苏芽的声音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她从腰包里铺开一排家什:打磨得锃亮的产钳、用来侧切的薄刃柳叶刀、几根粗麻绳,还有一卷已经被翻得起毛边的《稳婆手录》。
“燕迟,笔墨伺候,记。”苏芽挽起袖子,露出两条常年干活练出的紧实小臂,“每一步都记下来,这就是以后的教材。”
燕迟一愣,随即展纸研墨。这种时候,她想的竟然还是该死的教材。
“存烬,掌灯。”
存烬捧着油灯的手有些抖。
她看着那个痛苦扭曲的女人,仿佛看到了当初被拖去刑场的父亲。
但这姑娘咬着牙,硬是把灯凑到了苏芽手边,一步没退。
苏芽没空管别人的情绪。
她让石童帮忙按住女人的肩膀,自己深吸一口气,双手涂满了猪油,猛地按在那高耸的肚皮上。
“啊——!”女人惨叫一声,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弹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角落里的小光突然跳了起来。
这哑巴少年冲到床边,指着那女人的肚子,竖起两根手指,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做了个急促跳动的手势。
苏芽动作一顿,立刻把耳朵贴了上去。
杂乱,微弱,但是有两个频率。
“双胎。”苏芽抬起头,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怪不得这么大。两个都在里面抢地盘,谁也出不来。”
话音未落,帘子被人猛地掀开。
负责外围警戒的斥候滚了进来,声音嘶哑:“苏头儿!南边的追兵!离这儿只有十里地了!看旗号是‘焚字营’,骑兵!”
燕迟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团黑斑。
他猛地站起身,手按向腰间的横刀:“十里……骑兵两刻钟就能到。苏芽,必须转移,或者我带人去……”
“闭嘴。”
苏芽头也没回,手上的力道加重,死死抵住胎儿的位置,“现在就算天塌下来,这两个崽子也得先出来。你若是带人去打,谁来记档?”
燕迟僵在原地。
他看着苏芽那个倔强的后脑勺,最终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笔锋如刀:“记。正胎手法,双生逆位。”
苏芽没再说话。她在这个冰冷的帐篷里,同死神抢时间。
她采用了极度冒险的“膝顶法”。
让女人跪趴着,借着重力,苏芽的手如同铁钳,隔着肚皮强行将那个横着的胎儿一点点转正。
女人的惨叫声被塞在嘴里的木棍堵成了呜咽,存烬看得脸色煞白,却死死盯着苏芽的手法,似乎要把每一个动作都刻进脑子里。
“头下来了!”
半个时辰后,苏芽低喝一声,手中的柳叶刀毫不犹豫地在会阴处划下一道口子。
鲜血喷涌,但一个紫红色的脑袋顺势滑了出来。
“哇——”
第一声啼哭细弱得像猫叫,但在风雪夜里却如惊雷。
是个瘦弱的男婴。
石童手忙脚乱地接过,还没来得及擦洗,苏芽脸色骤变。
“第二个不好,脚先露!”
肚子里的空间一空,第二个胎儿顺势滑落,却是一只青紫色的小脚丫先探出了产道。
这种足先露最容易卡住头,一旦脐带受压,几分钟就能憋死。
苏芽扔掉柳叶刀,整只右手直接探入产道。
没有犹豫,没有试探,那是无数次在死人堆里练出来的狠劲。
她摸到了胎儿的另一只脚,扣住,旋转,牵引。
“用力!”苏芽冲着已经半昏迷的女人吼道,“想让你男人白死吗?给我用力!”
女人空洞的眼神里骤然爆出一团回光返照般的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哗啦一声,羊水混着血水倾泻而下。
第二个孩子被苏芽硬生生拽了出来。
没哭,脸憋得青紫。
苏芽倒提着婴儿的双脚,照着屁股狠狠两巴掌。
“咳……哇!”
嘹亮的哭声炸开,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苏芽脱力般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全是血污。
她喘着粗气,指着燕迟还没写完的纸:“最后补一句:双胎横逆伴足先露,书上没写怎么弄。刚才那招叫足牵引术,记下来,这是我刚试出来的。”
帐篷外,马蹄声隐隐传来,地面都在震动。
苏芽挣扎着爬起来,把手在雪地上蹭了蹭,胡乱擦干。
她从怀里摸出一枚洗干净的铜片,那是她特制的身份牌,系在了那个刚出生的老二襁褓上。
风吹进来,铜片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来了。”燕迟合上本子,握紧了刀柄。
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抄祸突然动了。
这个瞎眼的老史官摸索着站起来,没往后躲,反而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个装着几十本伪造古籍的大木箱。
“苏丫头,这一仗,你们这帮只会拿刀的年轻人打不赢。”
抄祸的手指在箱盖上摸了摸,没开箱,只是正了正自己那顶早就破烂不堪的儒冠。
他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帐篷,看向了南方那片火光冲天的来路。
“那领头的千夫长叫赵从武,当年我还在翰林院修史的时候,他是我隔壁院子负责刻板的工匠。他认得我的声音。”
苏芽皱眉:“你想干什么?”
抄祸没回答。
他转过身,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诡异又庄严的笑意。
“我去跟故人……聊两句书里的道理。”
说完,这瞎老头一把掀开门帘,迎着漫天的风雪和逼近的马蹄声,一步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