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起白子,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
话音落,棋局崩。
不是碎裂,是融化。星河倒灌,黑白棋子化作流沙坠入脚下虚空。老道士的身影在光雨中淡去,补丁道袍被风吹成碎片,最后一片衣角飘到我眼前时,上面赫然印着当铺账本的茶渍——和我每天打盹时蹭上去的一模一样。
我没伸手接。
袖中戒尺猛地一烫,像是有人拿火钳夹住了我的脉门。归墟剑嗡鸣不止,剑鞘上的“执子”二字突然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七个扭曲古篆,一个接一个浮现:**斩神、断天、封道、灭情、绝念、破妄、焚我**。
这不是剑名。
是判词。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四周空间猛然塌陷。数据洪流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凝成一片无边战场——黄沙漫天,残旗猎猎,尸骨堆成山丘,血河倒悬于九重天上。
画面中央,站着一个人。
玄衣赤靴,七剑环身,左手持归墟,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滴血。那张脸……是我的脸,却又不是我这张总想赖床、算错账、被司徒明用戒尺抽手心的脸。
那是能令诸神跪伏的共主。
“看到了吗?”夜无痕的声音从头顶炸响,“你不是受害者,你是刽子手!万年前那一战,是你亲手将十二位主神钉进封印柱,是你用七剑绞杀天道法则,是你——把自己劈成了碎片!”
我抬头。
他不再藏在孩童面容后,也不再摇铜铃讲书。此刻的他披着半件破碎神袍,右眼的琉璃瞳早已崩裂,露出一只浑浊却通透的灰眸,里面流转着整条银河的因果线。
“我们都是你丢下的渣滓。”他冷笑,“你厌倦了裁决,厌倦了永恒,于是把自己切成七块扔下轮回井。可你忘了——碎片也有记忆。”
话音未落,战场幻象骤然放大。我看见自己抬手,七剑齐出,一道斩断雷神脊骨,一道刺穿月母心口,一道贯穿时空长河,将未来与过去一同绞杀。没有怒吼,没有悲悯,只有冷得像冰的平静。
就像我在当铺里给客人算账——生死不过一笔勾销。
胃里一阵翻腾。
我想吐,但没时间。
舌尖一痛,我咬破了它。精血喷出,直落剑鞘。
“既然要我看,”我抹了把嘴角的血,“那就看个明白。”
血渗入古篆,第七个字“焚我”突然爆亮。整个战场开始抖动,仿佛有谁在背后撕扯这幅画卷。夜无痕脸色微变,伸手欲控,却被一股反冲之力震退三步。
我闭眼,主动踏入幻象。
不是逃避,是赴约。
风沙刮在脸上,疼得真实。我一步步走向那个持剑的自己。每走一步,记忆就多涌进来一点——我不是为了救世才封神,我是怕他们掀翻规则,毁掉那个还在襁褓中哭闹的婴儿。
那个婴儿是我。
而抱走我的老道士,正是当年被我亲手废去修为的大弟子。
“原来如此。”我笑了,“我不是逃命,是在躲债。”
前方的“我”缓缓转身,七剑环绕如轮。他不开口,只是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回头。
苏红袖的光茧悬浮半空,画面正在变化——不再是她被救的瞬间,而是更早之前:乱葬岗上,大雨倾盆,老道士抱着襁褓跪在泥水里,而站在我尸体旁的那个黑影,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玄衣。
是他把我杀了。
又把我救了。
轮回九世,不是惩罚,是保护。
“你懂了吗?”夜无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才是最大的天道碎片。我们争了一万年的东西,其实一直握在你自己手里。”
我没回答。
因为持国天王的琴弦响了。
最后一根。
音波如河,横贯战场,冲开层层迷雾,显出一条由记忆铺成的小路——路边是我十六岁摔下悬崖时师父伸出的手,是我十八岁走火入魔时玉佩炸裂的火星,是司徒明每夜偷偷温好的那壶酒,是赵无锋拔剑前总会咳嗽两声的习惯……
这些不是力量,不是机缘。
是人味儿。
我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直到站在那个冷眼裁决众生的“我”面前。
“你说得对。”我开口,“我是天道碎片,是七剑共主,是屠神者,是轮回囚徒。”
我顿了顿,握住归墟剑柄。
“但现在,我只是陈无咎。”
剑出鞘。
不向天,不向敌,不向幻象中的另一个我。
而是横斩。
第一斩,断的是那股高坐云端、视众生为蝼蚁的傲慢。剑光过处,青年模样的“我”眉心裂开,身影晃动。
第二斩,灭的是亲手封印师门、断绝情义的冷漠。血雨落下,染红沙地,六剑虚影在空中哀鸣。
第三斩,破的是三百年来躲在当铺里装傻充愣的懦弱。剑气扫过,我耳垂上的缺角铜钱“啪”地碎裂,随风而散。
七道古篆逐一崩解。
每斩一念,天地便震一次。
到最后,只剩最后一击。
我盯着剑尖,轻声道:“你们六个要是不想回来,我也不会强求。沉眠就沉眠吧,反正我早习惯了一个人守铺子。”
话音落,归墟剑猛然暴涨金光,其余六剑竟齐齐颤动,一缕剑意顺着血脉回流,汇入心口。
“好小子。”我听见司徒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总算没白教你算盘敲三下是‘该起床了’。”
剑斩下。
不是劈向任何人。
是斩向那段缠绕在魂魄上的因果线——密密麻麻,如蛛网般连接着前世每一具尸体、每一场杀戮、每一次逃避。
金光倒卷。
所有残影粉碎,所有记忆归位,所有罪与罚,在这一剑中尽数焚尽。
战场消失。
星河退散。
我站在原地,衣衫破烂,嘴角带血,手里还攥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归墟剑。它不再嗡鸣,也不再发光,就像从前在当铺柜台上那样安静。
夜无痕单膝跪地,神袍化灰,仅存的灰眸死死盯着我:“你……不该活着……”
我没理他。
转头看向苏红袖的光茧。
画面定格在老道士抱婴的那一瞬。雨水顺着他的破帽往下淌,婴儿的小手抓着他的胡须,咧嘴笑了。
真丑。
我心想。
这时,持国天王的身影在远处一闪。他依旧盘坐,铠甲彻底碎裂,金色血液流尽,琵琶只剩一根断弦。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拨了一下。
音未落,人已散。
余音绕梁三息,才彻底消逝。
我低头看剑。
剑鞘上,“无咎”二字清晰可见,边缘还带着戒尺刻痕。我伸手摸了摸,粗糙得很,像司徒明每次敲我脑袋的力道。
然后,我听见了。
不是声音。
是一种震动。
来自脚下尚未完全凝固的数据流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不是命令,也不是诱惑,就像……某个熟人在隔壁喊我吃饭。
我迈步向前。
一步落下,地面裂开细纹。
第二步,裂缝中浮现出一行字——
“丙寅年七月初七子时三刻,收养契约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