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悬在那本账本上方,温热感顺着血脉往上爬,像是有人隔着纸页握住了我的手。茶渍边缘翘起的一角轻轻颤了,仿佛刚被人合上,还留着体温。
我忽然笑了。
“老道士,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他从不让我碰这本账,说“债不清,命不轻”。每次我偷翻,他就拿戒尺敲我脑门,嘴里念叨什么“因果压肩,走一步塌一寸地”。可现在它就躺在这儿,像条死蛇蜕下的皮,等着我亲手点火。
我没再犹豫。
胎记烫得厉害,像是要烧穿皮肉。我咬破手指,一滴血落下去,正中封面上那块陈年茶渍。
火起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烟,青金色的火焰自纸页四角燃起,转瞬吞没整本册子。灰烬不落反升,如逆流星河,冲向裂隙顶端。虚空被撕开一道口子,灰烬在其间铺展成纵横十九道的棋盘,横贯天地两端。
对面,蒲团上坐着个邋遢身影。
补丁道袍,瘸腿歪坐,手里捏着枚黑子,笑得像个赢了三文钱的赌徒。
“这局你输了二十七年。”他说。
我盯着他那张脸——三年不见,胡子还是那么长,裤兜鼓鼓囊囊,八成又塞了桃酥。
“你倒是会挑时候出场。”我扯了扯嘴角,“账本烧了,你还想收利息?”
他没答,只把黑子“啪”地按在天元位。
星河棋盘骤然一震,一股无形之力将我拽向前方。我膝盖一软,已盘坐在棋盘一侧,面前浮着七枚白子,每一颗都泛着归墟剑的微光。
远处,夜无痕的咆哮撞进耳膜:“你逃不出天规!”
抬眼望去,那由星钥残光凝成的白子正疯狂突进,宛如千军万马压境。第一颗刚落在边线,第二颗已逼近中腹,第三颗直扑我的角地——这不是下棋,是围剿。
苏红袖的九尾突然缠出,狐火燎原,硬生生将三颗白子拦在三三之外。她脸色惨白,身形近乎透明,却仍撑着最后一口气冷笑:“师父……这次换我护你一局。”
话音未落,一颗白子炸开,化作利刃割过她的手臂。血珠飞溅,在星河中拖出红线,像极了当年她在红袖招门口为我簪花时,指尖滴落的那一滴。
我没动。
老道士也没动。
他又拈起一枚黑子,慢悠悠道:“当年教你打谱,你说太闷;背口诀,你说太啰嗦;练定式,你打瞌睡。如今倒好,轮到你自己走这盘死活题了。”
“少废话。”我伸手抓起一枚白子,“你既然摆这局,总得告诉我——赢了能换什么?”
他抬眼,目光穿过星河落在我脸上:“换一个问问题的机会。”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冷哼一声,白子落下,占角。
黑白交锋,气机碰撞。棋盘震荡,裂隙深处传来低沉嗡鸣,仿佛有无数因果线在同时绷紧。远处,持国天王残魂猛然拨弦,新生琴弦震出清音,半圆光罩瞬间笼罩棋盘,挡住了一波暴起的白子冲击。
那光罩摇晃了一下,像风中残烛。
我知道撑不了多久。
老道士却依旧悠哉,又落一子,逼我拆边。我回手挂角,他应以小飞。几回合下来,局势渐明——他在诱我入套,用的是当年教我“大雪崩定式”时的老套路。
“你早算好了?”我盯着他,“从我出生那天起,你就在这儿等着?”
他咧嘴一笑:“我不是等你,是在等你还账。”
“我还什么?”
“三条命。”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条,十六岁那年,你掉下悬崖,是我用半甲真元吊住你一口气;第二条,十八岁走火入魔,是你娘留下的玉佩替你挡了心脉爆裂;第三条——”他顿了顿,指了指我膝上的归墟剑,“现在正躺在你怀里。”
我心头一震。
原来如此。
难怪每次我受伤,剑都会自己发热;难怪司徒明总在半夜偷偷给我温酒;难怪老道士临走前,非要把那半块桃酥塞进我嘴里……
他们不是在养一个废物掌柜。
他们在养一把刀。
一把迟早要劈开天命的刀。
“所以你现在烧账本,是为了结清?”我声音有点哑。
“不。”他摇头,“是为了让你看清——账从来不是用来还的,是用来烧的。”
我愣住。
他趁机落下一子,黑势连成一片,竟隐隐围住了我的中腹。
“你一直在躲。”他看着我,“躲身份,躲责任,躲那些你不想要的记忆。可你忘了,真正的‘无咎’,不是没犯过错,而是明知错了还敢往前走。”
我攥紧了白子。
远处,夜无痕的嘶吼再度响起:“你杀我三百族人!屠我十二城池!轮回九世,血债累累——今日不过是以律罚你!”
白子狂涌,攻势更猛。
苏红袖九尾尽展,拼死拦截,但身躯已开始碎裂,像风吹沙塔。持国天王的光罩出现裂痕,金光如雨洒落。
我低头看手中白子。
它映出我的脸——不是当铺掌柜,不是七剑共主,只是一个蹲在柜台后啃桃酥的懒汉。
可正是这个懒汉,记得司徒明藏酒的抽屉在哪,知道老道士怕冷不爱洗脚,甚至能听出赵无锋拔剑前会先咳嗽两声。
这些琐碎,无关大道。
可它们是真的。
我忽然明白了。
这局棋,不是争胜负。
是选立场。
我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那个笑嘻嘻的老头。
“你说我输了二十七年。”我把白子重重拍下,“可你忘了——我是你徒弟。”
棋子落定,正中“天元”偏一格。
归墟剑猛然震颤,剑身浮现两个古篆:**执子**。
光芒暴涨。
司徒明最后的戒尺虚影悄然滑入我袖中,轻轻一撞,像是在点头。
老道士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星河乱颤。
“好!好一个‘执子’!”他猛地站起,黑子扬手抛向高空,“那就看看,是你先执住命运,还是命运执死你!”
白子如潮水般扑来,黑子亦倾巢而出。棋盘之上,黑白绞杀,星河流转,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这一局中翻覆。
我盯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手伸向下一枚白子。
就在这时,袖中戒尺突然发烫。
归墟剑嗡鸣不止。
老道士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他开口,声音低了几分:“你还欠——”
我抓起白子,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