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九十寿诞的喜庆余温尚在,马鞍山脚曹家便又迎来两桩天大的喜讯。
两份烙着“清州市第一中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几乎前后脚送达家中。收件人一栏,工工整整写着:曹珈、曹瑶。
双胞胎同时考上重点中学!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擒龙村。
曹家小院里挤满了道贺的邻里,妈妈陈瑛笑得合不拢嘴,徐秋怡眼睛红红的,抱着两个女儿不停说“争气”。
爷爷坐在太师椅上,捋着胡子,脸上每道皱纹都透着自豪。
可有人欢喜,就有人酸。
尤其曹氏宗族内,几房人背地里嚼起了舌根:
“二房这是走了什么鸿运?先蹦出个曹鹤宁风头出尽。这又来了曹珈曹瑶!一门三个姑娘,全进了清州一中!”
“都是赔钱货,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
“就是,女娃子嘛,识几个字就行了……”
这些酸话零零星星飘进我们耳朵。曹珈曹瑶有些委屈,我一手搂一个,嗤笑:“甭理他们。
他们那是嫉妒——自家儿子考不上,就见不得别人家姑娘出息。”
双胞胎点点头,小脸又亮起来。
为庆贺金榜题名,家中决意操办一场热闹的升学宴。
日子定在八月末,地点就在马鞍山脚平房的院坝。
请了厨子,摆了八桌,鸡鸭鱼肉俱全,自酿的米酒管够。
宴席那日,天公作美。
院坝里早早坐满了宾朋——亲戚、邻居、玉女门的姐妹、孤英文学社那帮活宝,热闹非凡。
曹珈曹瑶穿着新买的碎花裙子,像两只蝴蝶在席间穿梭,小脸笑得像朵花。
正当酒过三巡,气氛酣畅之际——
院门处,忽然出现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望之年逾八旬的老者,须发胜雪,身形清瘦,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熨得平整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拄着根老竹杖。
身旁,一个面貌敦厚、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曹珈曹瑶正好在门边招呼客人,觑见那老者的第一眼,两个孩子下意识脱口唤道:
“老祖!”
唤罢方觉不妥——爷爷明明坐在主桌呢。
细看之下,那老者虽与爷爷极像,却稍矮几分,面容也更清癯些。
双胞胎赧然致歉:“啊!对不住,老人家,我们认错人了!您……您与我们老祖生得实在太像!”
正端着酒杯敬酒的爸爸曹湉闻声望去。这一看,他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酒液溅了一身。
他怔立当场,眼睛瞪得老大。
那位老者,那眉眼神情、鼻梁唇角的轮廓……竟与爷爷曹镇如同一个模子印出!
只是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背也微微佝偻了些。
“爸!爸您快出来!”曹湉声音发颤,朝屋里喊。
爷爷正在里屋和几位老战友叙旧,闻声拄着拐杖踱步而出。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目光落向院门——
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
浑浊的双目骤然圆睁,手里那根跟了他几十年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死死盯住那位白发老者,嘴唇开始哆嗦,手指颤抖着抬起来,指向对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白发老者同样激动得浑身发颤。
他挣脱青年的搀扶,踉跄着往前趋了两步,老泪纵横,用饱含岁月沧桑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嗓音喊道:
“二哥……是我啊……老三……曹钦啊!”
“我……我寻了你近八十载……从昆明找到贵阳,从贵阳找到威清卫……终是……终是寻着你了!”
“老三?!果真是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爷爷的嗓音嘶哑破裂,带着巨大的震骇与狂喜。
他一把甩开曹湉要来搀扶的手,几乎是扑了过去,枯瘦的双臂死死搂住失散近八十年的胞弟!
两位耄耋老人,在睽违近一个世纪后,于自家门前的阳光下,在满院宾客的注视中,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爷爷的哭声像受伤的老兽,低沉而压抑;三老爷的哭声则更显苍凉,仿佛要把这八十年的漂泊、寻找、绝望与最终得见的狂喜,全都哭出来。
院坝里霎时静寂。
所有的喧闹、笑语、碰杯声,全都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对重逢的老人,不少妇女偷偷抹起了眼泪。
后来我们才知晓这位突然现身的老人的故事。
三老爷曹钦,生于一九一一年七月十三日,命途多舛。
三岁那年,父母在黔南定番县摆京镇境内,遭遇造反苗民袭击,双双罹难。
六岁时,长兄曹铉病故,自此便与二哥曹镇相依为命。
两个半大孩子,在乱世中挣扎求生。
一九一六年,护国战争爆发第一年,兄弟俩一路乞讨至昆明,只为寻一口活命的饭。
“在昆明,兵荒马乱。”三老爷后来回忆时,老泪又涌出来,“我和二哥挤在难民堆里讨粥。
有一回,发粥的棚子被溃兵冲散了,人群像疯了似的乱挤……我就那么一回头,二哥……就不见了。”
这一散,就是整整七十八年。
与爷爷失散后,年幼的三老爷为求活路,辗转找到一同姓的本族地主家当童工,放牛、砍柴、倒夜壶,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挨打受骂是常事。
稍长些,他跟着马帮往贵州走,最后流落至省城贵阳,在码头扛包、在饭馆打杂。
再后来,他与一位长他十二岁、携着两个女儿的寡居老板娘重组了家庭,算是有了个落脚处。
一九四七年,他进了省城装卸运输公司,凭一身气力谋食,一干就是三十年,直至花甲之年退休。
这七十八个寒暑,三老爷从未终止过寻觅二哥。
可他哪里知道,他苦寻的二哥,人生轨迹竟是如此跌宕——不是在征战,便是在征途。
从护国军到八路军,从抗日战场到解放战场,再到冰天雪地的朝鲜半岛。
他的名字写在阵亡名单上又划去过,他在不同的部队番号间流转,他负伤、归建、再负伤……
两个亲兄弟,一个在历史的洪流中冲锋陷阵,一个在尘世的角落里颠沛谋生,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世界里挣扎,却始终无法交汇。
“我能寻到这儿,全赖《贵州都市报》。”三老爷拭着泪说。
前些时日,报端刊载了一则消息——《威清卫发现抗美援朝老英雄曹镇》,旁边附着一张爷爷穿着旧军装、胸前挂满勋章的照片。
三老爷在儿子家随手翻报,一眼就认出那张脸——那是他寻觅了一生的二哥啊!
“我手抖得报纸都拿不住……”三老爷说,“我叫小瀜,我说:‘快!快想办法!这上面的人,是你二伯!我找了他一辈子!’”
他身旁的青年,名叫曹瀜,是三老爷的养子。
这名字倒是依着曹家“水”字辈的规矩取的——水旁。
曹瀜是个实在人,拿着报纸多方打听,托人问路,才终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搀着养父寻到了马鞍山脚。
这突如其来的认亲,让升学宴的气氛达到了空前的高潮。
爷爷紧紧攥住三老爷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仿佛一松手,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就会再度消失,一如七十八年前昆明街头那混乱的人潮。
三伯曹江甚有眼色,立即往爷爷身旁挪出空位,对五伯曹海喊道:“老五!还愣着干啥?三依到了!”
他用了老家扎西的称呼——“三依”,即三叔。
“快!添两张凳,加两副碗筷!”
三伯亲自扶着三老爷在爷爷身旁坐下,“三依,您挨着我爹坐,方便您老哥俩叙话!”
他又招呼曹瀜:“兄弟,来来,坐这边,挨着我三依。老五,走,我们往鹤宁那桌挤挤去!”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爷爷和三老爷的手一直握着,没松开过。
翌日,爷爷不顾九十高龄,执意要亲自带着三老爷,以及我们一大家子人,前往沙鹅乡洞背上,拜祭曾祖父曹培之墓。
那里,也是三老爷曹钦的降生之地。
一行人沿着山路缓缓而行。
三老爷虽然腿脚不便,但精神极好,一路上指指点点,说着记忆里残存的景象:“这里原来有棵大核桃树……那边,是不是有个水塘?”
终于来到曾祖父坟前。
没有墓碑。
只有一圈青石垒砌的坟茔,隐在茂密的杂草灌木中。
若非爷爷领着,外人根本不会知道这里葬着何人。
清州四大地师之一,曹培。
他的仇家太多,生前便嘱咐大儿子:不必立碑,免得仇家寻来,扰了死后清静。
爷爷点了香烛,烧了纸钱,拉着三老爷一起跪下。
“爹,”爷爷声音哽咽,“老三……老三回来了。我带他来看你们了。”
三老爷跪在坟前,老泪纵横,重重磕了三个头。
七十八年的漂泊,七十八年的寻找,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归宿。
祭拜完毕,三老爷指着路旁远处一片坡地,对我说:“二狗,瞧见那处否?”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向阳的缓坡,如今长满了灌木和荒草。
“那便是你老爷的出生地,黄土坡。”三老爷眼中泛起回忆的光,“我们曹家,最早就是从那儿落脚生根的。”
我望着那片坡地,又回头看看曾祖父那无碑的坟茔,忽然对“根”这个字,有了更具体的感知。
祭祖既毕,大人们还在坟前叙话,说着老家的旧事。
我站在一旁,目光却被曾祖父墓前那条蜿蜒而下、直贯谷底的山径吸引了。
山下,是朱桥河。
这条河在明朝时为避国姓讳,曾改称“苏桥河”。辛亥之后,贵州宣布独立,建立大汉军政府那年,又改回了本名——朱桥河。
河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深不见底,像是无声的召唤。
体内那股被“避水诀”勾起的、对水的跃跃欲试之感,再度升腾起来。
自从帝君传授此诀,我还未曾真正试过。
在自家院里比划“七星透骨指”是一回事,真正跳进这深不见底的河里……是另一回事。
心痒难耐。
瞅准大人们谈兴正浓,我忽地转身,沿着那条山径,飞也似地向河畔奔去!
“二狗!”爷爷一眼瞥见,容色骤变,声如雷霆,“你做什么?!快回来!”
他犹以为我还是那个沾水即沉的“秤砣”,那个掉进粪坑、落进河沟总要人捞的倒霉孩子。
“老三!老五!快!快拦下那丫头!”爷爷急得跺脚,“不然要出大事!”
三伯和五伯闻声,急忙追来。可他二位腿脚哪及得上我这十七年华、常年习舞、身手矫健的“少女”?
我如同灵巧的羚羊,在山径上几个起落,便将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耳畔风声呼啸,我心里却一片清明。
避水诀的口诀在魂识中流转,眉心朱砂痣灼灼发热。
奔至河边,我刹住脚步。
朱桥河水深流急,表面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阳光照不透那墨绿色的深水,只映出幽幽的光。
岸上传来妈妈陈瑛惊恐的尖叫:“秋波!你给我回来!”
接着是一声绝望的、带着哭腔的拍额呐喊:“完蛋了!这死姑娘咋个又想不开了?!三哥、五哥,你们预备捞人吧!”
我回头,朝岸上咧嘴一笑。
然后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噗通!”
水花激溅!
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我。
但是——
预想中的窒息感没有来,沉溺感没有来,衣物吸水后的沉重拉扯感……也没有来。
我稳稳立在水中,惊异地低头看去。
周身似有一层无形的、柔韧的气膜,将河水轻柔而坚定地排开约莫一寸。
我身上那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那条及膝的深蓝色短裙,乃至我披散的长发,竟滴水未沾!
河水在我身畔流淌,却仿佛遇到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无法浸润我分毫。
我能感觉到水的流动,能看见水中的鱼虾和水草,但我自己是干爽的。
我抬起手,手掌伸向水流。
水绕开我的手掌,像避开一块磁石的同极。
短暂的愕然过后,是排山倒海的狂喜!
我立在河中,双手叉腰,仰头望天,放声长笑。笑声清亮,在河谷间回荡:
“哇哈哈哈——!老娘没淹死!老娘真个不怕水了!”
岸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刚刚追到河边的三伯五伯,张大了嘴,手里的拐杖差点掉进河里。
妈妈捂着胸口,脸色煞白,随即又转红,像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爷爷拄着拐杖站在岸边,死死盯着我,浑浊的老眼里先是震惊,随后慢慢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的释然。
曹珈曹瑶在岸边蹦跳:“小妈!小妈你好厉害!你在水上站!”
因为就在我沉浸于避水诀的神奇时——
河底深处,那抹幽绿色的光,又一次亮了起来。
这一次,它更清晰,更近,像是在……呼唤我。
我低头看向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河水。避水诀赋予我的不只是不溺水的保障,还有一种对水流的敏锐感知。
我能感觉到,在那光线传来的方向,水流有着不寻常的涌动。
像是……某种存在,在呼吸。
岸上,爷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微变:“二狗!上来!快上来!”
但我摇了摇头。
好奇心像野草般疯长。
紫微帝君说这避水诀能让我“理解、融入乃至暂时豁免水之规则”。那么现在,我就是这水的一部分。
我想去看看。
那光,到底是什么。
我对岸上喊道:“爷爷,我没事!我就在水边玩玩!”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
我转过身,面向河心,向着那幽绿光芒的方向,一步步踏进更深的水中。
水渐渐没过我的腰,没过我的胸口,没过我的肩膀。
但我依然干爽如初,呼吸自如。
岸上的惊呼声渐渐遥远。
水下的世界安静下来,光线变得幽暗。只有那抹绿光,在前方若隐若现,像是黑暗中的灯塔。
我继续向前。
水很深。
但我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