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深。
我像被装在一个透明的、会呼吸的泡泡里,缓缓下沉。
安静。
岸上的惊呼、风声、鸟鸣,全都消失了。只有水流拂过气膜时细微的“汩汩”声,还有我自己平稳的呼吸和心跳。
我低头看去。
脚下是长满青苔的河底巨石,缝隙间有透明的小虾快速窜过。
几条肥硕的鲤鱼好奇地凑近,圆眼睛盯着我这个“异物”,犹豫片刻,又甩尾游开。
奇怪的是,我身上那股茉莉花香,在水中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像被水放大了似的,随着我的移动,在水里拖出一条若有若无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轨迹。
我站定在河底,泥沙在脚下微微扬起,又缓缓沉降。
然后,我看见了那光。
在更深、更暗的河心方向,一团金色的光芒在幽暗的水底缓缓脉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光芒不刺眼,却带着某种古老而温暖的气息。
好奇心驱使我向那光游去——或者说,走去。避水诀让我在水底如履平地。
随着靠近,那团金光越来越清晰。它很大,轮廓在晃动的水波中显得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长条形的,微微蜷曲着。
再近些。
我看清了。
那不是什么发光的水草或矿石。
是一条鱼。
一条巨大到不可思议的金龙鱼。
它静静地卧在河底最深的沙窝里,身长足有丈余,浑身覆盖着金灿灿的鳞片,每一片都流转着温润的光华,仿佛内里藏着熔化的黄金。
最惊人的是它的头部——头顶两侧,赫然生着一对珊瑚般分叉、如玉般莹润的犄角,形状古朴威严,竟与传说中龙王敖广那般的龙角有七八分相似!
它闭着眼,似乎在沉睡,每一次呼吸,周身金光便随之明暗,照亮了方圆数丈的河床。
我心脏却“咚、咚、咚”地撞着胸腔。
这是什么?
朱桥河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仿佛引起了它的注意,巨大的头颅微微偏了偏,一只眼睛——大如脸盆、瞳孔是深邃的琥珀金色——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目光落在我身上。
没有杀气,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古老的审视。像山峦看着脚下经过的蚂蚁。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它最近的一片金鳞。
触感冰凉坚硬,却又带着生命的温热。
它没有动。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绕到它身侧,攀着它粗糙如铠甲的鳞片边缘,手脚并用,爬上了它的脊背。
鱼身宽阔平坦,坐在上面,像坐在一艘金色的小船上。鳞片间的缝隙很稳,不会滑倒。
我坐稳了,拍了拍它的背——手感像拍打厚重的金属。
“喂,大家伙,”我低声说,声音在水里有些闷,“带我去水面上透透气?”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
但下一刻——
它动了。
巨大的身躯微微一震,水流猛地激荡起来。它缓缓摆尾,庞大的身体开始上浮,动作平稳而有力。我就坐在它背上,随着它一起,向着头顶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升去。
速度越来越快。
光线越来越亮。
“哗啦——!!!”
巨大的水花如同瀑布倒卷!我和金龙鱼破水而出,跃向空中!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身下的金龙鱼浑身金鳞在日光下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水珠从鳞片上滚落,每一滴都折射着彩虹。
我在它背上站起身,张开双臂,湿透的衣袂和长发在风中飞扬——虽然衣服其实是干的,但气势要有!
那一瞬间,仿佛不是鱼跃出水,而是龙腾九天!
虽然它只是条长得像龙的大鱼。
但这景象,足以震撼凡人。
我迅速瞥了一眼岸边。
三伯曹江和五伯曹海,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正保持着追赶的姿势僵在河边,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手里的拐杖歪了都浑然不觉。
目瞪口呆。
真正意义上的目瞪口呆。
我甚至能看到三伯下巴上那几根花白胡子在风中凌乱地抖。
金龙鱼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金色弧线,“噗通”一声,再次落入水中。
这次它没有潜下去,而是浮在水面,缓缓游动着,巨大的头颅半露出水面,那双琥珀金的巨眼平静地看着岸边。
我从鱼背上一跃而下,脚尖在水面轻轻一点——避水诀让我能借力——身形轻盈地掠向岸边,稳稳落在三伯身边。
“噗。”我落地时还故意溅起一点水花,虽然身上依旧干爽。
三伯和五伯这才像是被解了穴,猛地一颤,齐刷刷后退半步,像是怕我被什么水鬼附身了似的。
“二、二狗……”三伯的声音在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河里那头巨大的、金光闪闪的生物,“这……这是啥生物?!哪来的?!”
我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了一眼河中那悠然自得、仿佛在晒太阳的金龙鱼,信口胡诌:
“哦,这个啊,金龙鱼!”我语气轻松得像在介绍自家养的猫,“可能是龙王家的公主变的吧?看我顺眼,驮我玩玩。”
三伯和五伯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惊骇慢慢变成了……
“你看我俩像傻子么?”
三伯嘴角抽搐,五伯翻了个白眼。
“二狗,说实话!”五伯喘着粗气,“这玩意儿……这东西……是龙吧?!是不是龙?!”
“龙哪有长这样的?”我耸肩,“就是条大鱼,长得比较富贵。可能吃了什么天材地宝,变异了。”
我性格里,确实带着点汉太祖刘邦那股子混不吝的痞气——关键时刻能耍赖,能胡搅蛮缠,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尤其是在面对自家人、又不想透露太多天机的时候。
但与此同时,属于唐太宗那份杀伐果断与天生威严,也刻在骨子里。
当我需要镇住场面、或面对神只阴司时,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场便会自然流露——就像我对威清卫城隍焦琴将军下令时那样,平静,却字字千钧。
也许这是前两次转世,神魂对我影响吧!
此刻面对两位伯父,我巧妙地将这两种特质融合:用刘邦式的痞气糊弄过去,但眼神深处那抹属于紫微转世的平静与笃定,又让他们不敢真的当我是在胡说。
果然,三伯和五伯对视一眼,虽然满脸写着“不信”,却也没有再追问。
有些事,问多了没好处。这个道理,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精,比谁都懂。
不过他俩也坚信 兼祧大婚前 我给他们许诺“白日飞升”,从此他俩和桦哥成了我在家族里的坚定力量。
河中的“金龙鱼”似乎晒够了太阳,巨大的尾巴在水面拍出一圈涟漪,然后缓缓沉入水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河面恢复了平静。
“走吧,”
我拍了拍三伯的胳膊,语气轻松,“回去可别跟爷爷他们说得太玄乎,就说我在水里玩得挺好,没淹着就行。”
三伯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终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这姑娘……越来越看不透了。”
五伯则嘟囔着弯腰拧裤脚的水:“回去得喝碗姜汤……这都什么事儿……”
我们三人沿着山径往回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平静的朱桥河。
回到坟前,大人们已经结束了叙旧,正准备下山。
爷爷见我们回来,眼神微微闪了闪,却没多问,只是点点头:“回了就好。”
妈妈冲过来拉着我上下检查,确定连头发丝都是干的之后,长长舒了口气,戳着我额头骂:“死丫头!下次再敢往河里跳,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嬉皮笑脸地躲。
三老爷曹钦看着我们笑闹,苍老的脸上也露出了温暖的笑意。他大概觉得,这样的家常热闹,就是他寻找了一生的“团圆”吧。
家族的根系在延伸,失散的骨肉在重逢。
我摸了摸眉心微微发热的朱砂痣,抬头望向天际最早出现的几颗星辰。
北斗七星,已经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