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大帝那声“冥顽不灵”的叹息,并未裹挟怒意,反倒像确认了某种既定轨迹——仿佛早知我会如此回应,这答案本身便是推演中的一环。
“也罢。”那浩瀚意志仿佛做出了决断,星海深处泛起微妙涟漪,“汝既执迷于此红尘情愫,朕便让汝亲眼见证,这所谓的‘爱’,在更宏大的尺度与更本质的规则面前,究竟是何等模样。”
话音未落,魂识已被一股无可抗拒之力裹挟——那感觉不是被拉扯,而是整个存在被瞬间“折叠”,再“展开”于另一维度。时间感破碎,空间感扭曲,我坠入一条光怪陆离、超越时空的通道,星辰化作流光从两侧飞逝,又像是静止在永恒的琥珀中。
眼前景象骤变。
非是人寰。
苍穹是永恒的黄昏,没有日月,只有一片均匀、压抑的暗金血色,凝固如远古琥珀。大地上,没有草木,没有山川,只有一片望不见边际的荒芜平原。无数影影绰绰的魂魄排成望不见尽头的队列,沉默地、麻木地向前移动。他们形体虚幻,表情空洞,像被抽去所有色彩的皮影。
远方,连绵不绝的宫殿楼阁森然矗立,黑沉沉的建筑群庞大到令人窒息,飞檐斗拱尖锐如刀,散发着冰冷严苛的规则气息——那不是威严,是程序,是铁律运转本身的气场。
“此乃北阴酆都,”紫微大帝的声音在魂识中响起,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造物,“朕之另一显化坐镇于此,执掌轮回,审判罪福,维系阴阳秩序之平衡。此间一切,皆依《阴司律》运转,分毫不错。”
我“看”向那幽冥深处最巍峨的殿宇——它通体玄黑,却流转着暗金色的法则符文,亿万符文如同呼吸般明灭。感知延伸过去,触碰到一个与紫微大帝同源、却更为冰冷、更专注于“秩序”与“果报”的庞大意志。那里无喜无怒,无偏无私,只有铁律如齿轮般精确咬合、永恒运转。
一个魂魄被带入殿中。生前善恶如账本般展开,功过相抵,业力折算。判官的声音没有情绪:“三世为屠,杀生过万,然曾救溺水孩童七人。功过相抵,判入畜生道,为耕牛三世,偿力役之债。”
魂魄颤抖,却发不出声音。判决落定,鬼差押解,流程如钟表般精准。
“见否?”帝君之声将我拉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于此地,万般情感,皆被量化,归于秩序。喜是功,怒是过,悲是业,欢是福。众生平等,唯业随身。汝口中那无法量化、无法纳入算式的‘爱’,在此,与恨、与痴、与贪、与怨,并无本质区别,皆是需被梳理、被平衡、被纳入轮回机制的——扰动之源。”
我沉默。魂识状态没有窒息感,却感受到了源自规则本身的、更彻底的冰冷——那不是恶意,是绝对的公正,公正到抹去一切温度。
下一瞬,景象再易。
我仿佛立于时间长河上游,不是“看见”,而是“知晓”。历史如画卷展开,却又被无形的“规则”之笔重新勾勒重点。
首先,是乡间小路。战马嘶鸣,尘土飞扬,一辆马车在溃败中疯狂奔驰。车上,一个面容模糊却气场雄浑的中年男子——我能“感觉”到他是谁——回头看了一眼追兵,又看了一眼车上惊恐哭泣的一双儿女。
没有丝毫犹豫。
他伸手,将女儿推下车。孩子尖叫着滚落尘土。再伸手,将儿子推下车。动作干脆利落,像卸下多余的货物。
那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帝君历劫身之一。
“夫妻情分,父子天伦,于江山社稷前,皆可弃。”帝君点评,冰冷如手术刀剖开历史肌理,“此为‘舍’。舍小情,得天下。规则之一。”
画面流转。
洛阳宫殿,一个儒雅而坚毅的帝王正在批阅奏章。他结束了乱世,中兴汉室,史书称其“柔仁好儒”。他宠爱阴丽华,也曾对郭圣通给予尊重。但当他察觉外戚势大威胁皇权时,废后、疏远、压制……一系列手段冷静施行。
他是汉世祖光武皇帝刘秀。
“情爱或有之,然帝王之心,重在平衡与掌控。”帝君之声如同史官朱笔,“些许温情,不过维系统治之饰物,稳定人心之工具。必要时,亦可亲手撕碎。此为‘衡’。规则之二。”
最终,是宏伟长安。玄武门前,血染宫阶。那位开创贞观之治的天可汗——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持弓立于马上,身后是兄长与弟弟的尸体。他抬头望向父亲宫殿的方向,眼神里有痛楚,但更多是决绝。不久后,高祖“自愿”退位。
“杀伐果断,方能廓清环宇。”帝君之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嘲弄的叹息,“所谓亲情,于权力更迭漩涡中,乃最先牺牲之祭品。此为‘断’。规则之三。”
“此便是朕曾行走人间之足迹。”三位帝王的影像交织眼前,其雄才大略与对情感的漠视形成鲜明对比,如同三座冰冷的历史丰碑,“雄主之路,必伴牺牲。汝此刻尚认为,那虚无缥缈之‘爱’,能胜此冰冷而有效之规则与抉择否?”
巨大冲击令魂识摇曳。那些冰冷的“舍”、“衡”、“断”,像三把巨锤,砸向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爱”的信念堡垒。
然,就在信念将被动摇的刹那——
那些属于“曹鹤宁”的记忆,那些真实发生过的瞬间,再次奔涌而来!不是画面,是感觉:
母亲在煤油灯下赶制我的新校服,针脚密实,眼睛熬红了,却在我试穿时露出满足的笑。那眼神里的温柔,能融化冬雪。
爷爷坐在夕阳里,摩挲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喃喃念叨着早已牺牲的战友名字。那浑浊眼里的怀念,比任何史书都厚重。
徐秋怡在田间,将水壶递给父母,自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笑着说“不渴”。那无声的关切,胜过千言万语。
萧逸那个傻子,把最后一块肉夹到我碗里,说“你瘦,多吃点”。自己却扒着白饭,笑得没心没肺。
苏雪在我被流言中伤时,挡在我面前,对那群长舌妇吼:“再说她一句试试!”明明自己也在发抖。
此等瞬间,无法如酆都律条般被量化,亦无法如帝王功业般载入史册。
然它们真实地温暖过我,支撑过我,让这个被骂作“天煞孤星”的少女,在无数个冰冷夜晚,还能觉得人间值得。
我抬起头。纵在魂识状态,却似用尽这具凡躯十七年积攒的全部气力,对着那浩瀚星海、那冰冷规则、那三位帝王的历史幻影,发出了或许微弱、却绝不肯熄灭的回应:
“大帝,您让我见的,是规则,是秩序,是冰冷的得失权衡,是历史书上的‘必然’与‘代价’……”
我的意念之火再次燃起,这一次,更加凝实:
“然,您唯独未让我见——那些于规则缝隙中挣扎求存的温暖!那些于历史尘埃之下依旧闪烁的人性微光!那些在‘舍’‘衡’‘断’之外,普通人每天每天都在经历的、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的联结!”
我“看”向那酆都无尽的魂魄队列:
“您说他们只有业力。可他们生前,或许也曾有人为他们夜半留灯,有人为他们雨中撑伞,有人在他们病榻前握着手说‘别怕’。这些,您的律条可曾计量?可曾计入‘功过’?”
我“看”向那三位帝王:
“您只见他们舍亲、衡情、断义。可刘邦弃子时,手是否曾抖?刘秀废后时,夜深人静可曾叹息?李世民玄武门后,是否也曾于无人处泪流满面?这些‘人’的瞬间,您的历史可曾记载?您的规则可曾容纳?”
我的声音(意念)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您所展示,乃神之角度,是俯瞰的‘果’。而我历经的,乃人之角度,是亲尝的‘因’!正是此等看似微不足道、无法被您规则全然囊括的‘爱’——父母之爱,友人之爱,恋人之爱,甚至陌生人的一丝善意——方令这尘世于您看来混乱无序、冰冷残酷的表象之下,犹存值得守护的美好与韧性!”
魂识在燃烧,那些温暖的记忆成了最好的燃料:
“我承认规则之强,承认历史之无情,承认在宏大尺度下,个人的悲欢或许渺小如尘!”
“然我依旧选择信——信人心深处那点光,信爱所激发的勇气与牺牲,信那些无法被量化、却真实改变过无数人命运的温度!”
最后一句,如同宣誓,掷地有声:
“此非冥顽不灵,此乃我作为‘曹鹤宁’,作为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被爱过也爱着别人的人——所做出的,最真实的抉择!”
漫长沉默再度降临。
此番,紫微大帝的意志未即刻反驳。那浩瀚意识仿佛化为无边星云,缓慢旋转、推演、思索。星光明灭不定,像在运算一个过于复杂的悖论。
我等待判决,魂识却异常平静。说了想说的,扞卫了想扞卫的,即便下一秒被抹去,也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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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庸人自扰!”帝君之声再度响起,却似少了冰冷,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无奈的意味,“曹鹤宁呀曹鹤宁,汝何以如此执着于这皮囊形态?朕早已告知于汝,男身女相,不过表象浮云,随业力因缘而显……汝真正需凝神关注的,是汝与朕同源之无上本质,是那正于汝魂识中渐醒的、统御周天星辰的北极紫微神性!”
被此直指核心的话语点破,我有些讪讪。是啊,纠结胸变大、身材变女性化……在帝君看来,大概就像人类纠结今天头发分左边还是右边一样无聊。
忍不住抱怨,带了点委屈:
“大帝,您说得轻巧。那您何时也能稍‘关注’我其他困扰?譬如,我为何总会莫名落水?掉粪坑,掉河里……跟水有仇似的。”
帝君意志似停顿一瞬,随即传来一道带着明显无语的意念波动:“荒谬!五行生克,水主智,亦主险,乃天地运转常道。然朕超脱其上,统御万法。汝落水,不过是……机缘巧合,于汝磨砺心性、体悟浮沉有益。”
这解释,还不如不说。
我鼓起勇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那个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大帝,尚有一问,我一直想请教。我出生次年,我外公、曾外祖父、曾外祖母,还有我三位伯父……他们于一月内相继暴毙或意外身亡。”
魂识都在发冷:
“此一切,是否你们……是您做的手脚?就为让我自幼背负‘克亲’污名,便于历劫?”
“荒谬!”此番,帝君之声带上明确、甚至有些不悦的否定,“汝以为朕是那专行鬼蜮伎俩的东吴鼠辈?会行此等下作手段,算计一襁褓婴孩,只为给历劫添些无关痛痒的波折?”
不待我反驳,其话锋陡转,带着一种“你自己想”的引导:
“那朕反问汝!汝一小丫头,无官无职,无功德傍身,何以能轻易调动威清卫城隍焦琴?使其听汝号令,如臂使指?汝若非朕之化身,身负朕之本源神性,他们凭何听命于汝一介凡俗少女?”
我愣住。
“汝再细想。”帝君之声继续,如同剥开迷雾,“汝屡次三番,凭一己喜怒,更改阴司既定规则,强行干涉魂魄去向——从抢回表弟魂魄,到送曹淳入东方长乐世界,再到特赦徐秋怡父母返阳……此等行径,哪件不是严重违背阴司铁律、扰乱轮回秩序之大忌?”
“然汝做了,不仅做了,且做得理直气壮,至今未引天道反噬,阴司亦无追责。汝以为,此是为何?”
更改阴司规则?
我顺着帝君指引细想,魂识震荡。
三岁那年,两个表弟生下来就断了气,阴司使者来勾魂。
我扑上去紧紧捏住表弟们的脚踝,死活不撒手。使者竟真的退了。
当时只以为是巧合。
大伯曹淳死后,我一念不忍,想着他一生忠厚,不该受地狱之苦。
心里刚这么想,就“看见”他被金光接引,去了一个充满祥和乐声的世界。
后来查书,才知道那是“东方青华长乐世界”,太乙救苦天尊的净土。
徐秋怡父母更是……我直接动用神力,逆转阴阳,把他们从阴司拉回人间,重塑肉身。
这在任何传说中,都是逆天而行的大忌!
可我都做了。安然无恙。
见我陷入沉思,魂识剧烈波动,似有所悟。
那浩瀚意志似满意了,星海深处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柔和光晕。
“痴儿,终是开窍了些许。”
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如温暖星辉,缓缓注入我魂识深处。
不是强行灌注,而是唤醒,是引导,是解开一层我身上本就存在、却从未懂得使用的“锁”。
“罢了,念汝修行不易,红尘磨砺艰辛,朕便赐汝此术,省得汝终日与水犯冲,平白惹人笑话。”
随帝君话音,一段古老、玄奥的法诀,如金色篆文,清晰烙印于我魂识核心——不是记忆,是本能,是如同呼吸般的认知。
避水诀。
此非简单操控水流,而是更深层地理解、融入乃至暂时“豁免”水之规则的影响。
水不再是阻隔,可成助力;不再能溺我,反可托我。
魂识缓缓归位,像从深海上浮,穿过温暖的水层,回到熟悉的躯壳。
我睁开眼。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床前。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一切都和“离开”前一样。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轻抚眉心,那点朱砂痣微微发热,像一颗沉睡的星子被唤醒。
脑海中,避水诀的符文缓缓流转,带着水的柔与力。
宿命的迷雾似散开些许,窥见一角真相:我不是被命运随意摆弄的棋子,我本就是执棋者之一——只是忘了。
前路,依旧漫长。迷雾深处,还有更多未知。
但至少,下次再落水——
我感受着魂识中那流动的水之韵律,嘴角微微扬起。
应不会那般狼狈了吧?
月光移动,照在床头那本摊开的《天煞孤星》手稿上。
女主角正在经历她的第八次落水。
我合上书,轻笑。
“该给你也加个避水诀了。”
窗外,星河横天。
紫微星,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