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马鞍山脚的平房终于沉入梦乡。隔壁客房里,陆耳山轻微的鼾声规律地起伏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安稳。
楼下,妈妈和哥哥的房间早已没了声响,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断断续续。
我独自卧于二楼床榻,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窗棂影子。窗未关严,夜风溜进来,拂过脸颊,微凉。
却无法浇熄脑海中翻涌不息的思潮。
今晚的一切——吴华吹蜡烛时虔诚的脸,朋友们闹哄哄的笑,家里妈妈和哥哥那带着烟火气的“审问”,陆耳山窘迫却真诚的模样——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
胸口有种陌生的暖意,沉甸甸的,却很踏实。
就在这时。
魂识深处,那片属于北极紫微大帝本源意识的浩瀚星海,骤然被一道冰冷的光划破。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仿佛永恒的冰川突然裂开缝隙,寒气喷涌而出。
一声叹息响起。
不是人类那种带着情绪的叹息,而是星体运转时摩擦真空的嗡鸣,是黑洞吞噬物质时释放的辐射,是宇宙本身在表达某种……不解。
“曹鹤宁。”
帝君的声音响彻识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星辰碰撞,带着亘古的寒意与绝对的理性:
“汝为朕之显化,究竟要待何时方能勘破?”
星海旋转,无数光点明灭,构成无法理解的庞大算式。
那声音继续,无情地剖析:
“‘爱’之一物,不过是渺小人类为填补生命虚无、维系种群延续而臆造出的虚妄执念。激素分泌,神经信号,社会性动物的本能互助行为——此即全部真相。”
冰冷的逻辑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那些温暖的回忆:
“此等无形无质、不可观测、不可量化、无法纳入任何宇宙常数公式的虚无概念,岂有真实存续之理?不过是你这具凡躯因多巴胺与血清素水平波动而产生的认知偏差。”
这宣判,如同北极吹来的永冻寒风,意图将我心中所有因人情温暖而生出的微澜,彻底封冻、解剖、归类为冰冷的生物学名词。
然,此番,不一样了。
一股热流——不,是熔岩——从我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发!
不是神力,不是星辰之力,是更原始、更蛮横的东西。
是这具血肉之躯十七年来积攒的全部温度,是那些鲜活的记忆、真切的触感、无法被任何公式描述的悸动。
无数画面在我心间炸开,不是有序的闪回,是海啸:
——妈妈在煤油灯下缝我破了的书包带子,针尖扎了手,她只是放在嘴里吮了一下,继续缝。
灯光把她的侧影投在土墙上,温柔得像一幅剪影。
——爷爷坐在门槛上,摸着我的头讲他年轻时打仗的事,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浑浊的眼球里映着夕阳,那光不是冷的,是暖的。
——萧逸那个傻子,为了给我摘后山的野桃子,从坡上滚下来,膝盖磕出血,却把怀里完好的桃子举给我,笑得像个二傻子。
——苏雪在我发烧时守了一夜,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我的额头,手指凉凉的,眼神里的担心那么真。
——还有今晚,吴华吹灭蜡烛时,睫毛上挂着的那滴要掉不掉的泪陆耳山被我哥吓到时,明明腿都在抖,却还梗着脖子说“我会保护好她”。
这些画面,这些感觉,这些真实存在过、正在发生着的瞬间,像亿万颗燃烧的流星,撞向那片冰冷的星海!
我的意识,属于“曹鹤宁”的这个十七岁少女的意识,凝聚起所有的心念、意志、情感,甚至那些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向着那片代表绝对理性与永恒的星空,发出了属于“人”的、斩钉截铁的反诘!
“的确!”
我的意念之声响彻识海,不再敬畏,不再犹豫,带着灼热的锋芒:
“在您这般至高无上、万古不朽、视亿万年如弹指的神明眼中,或许人类朝生暮死,贪嗔痴慢,不过是些愚昧不堪、被激素和本能驱使的生灵!我们的悲欢离合,在您看来,大概连星尘的一次轻微扰动都算不上!”
星海沉默,冰冷地运转。
但我的攻势才刚刚开始。那些温暖的回忆不再只是画面,它们化作了力量,化作了证据:
“但是!”
意念如出鞘的利剑,淬着十七年人间的烟火气,一往无前:
“他们身上——不,是我们身上——却真实不虚地存在着‘爱’这种东西!它不是幻觉,不是误差,是每一次心跳加速的理由,是深夜醒来想到某个人时会微笑的原因,是为了保护什么可以连命都不要的决绝!”
我的声音(如果意念有声音)开始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某种更汹涌的东西:
“为了爱,人类可以变得无限温柔与良善——妈妈省下半口粮给我,自己饿着肚子却说‘吃过了’;爷爷把棺材本全砸进医院,就为了让我多活一天!”
“为了爱,人类亦能变得无比坚毅——爸爸在边境线上一守就是三年,信里只字不提苦,只说‘想你’;哥哥明明可以留在大城市,却非要回这穷村子,他说‘得有人守着家’!”
“这样的力量,您能用公式算出来吗?能用星辰的运行轨迹推导吗?能归因为简单的‘种群延续本能’吗?!”
我停顿了一瞬,感受着胸腔内那颗心脏——这具凡躯的心脏——正以惊人的力度搏动着,每一次收缩都泵出滚烫的血,那温度几乎要烧穿我的灵魂。
然后,我抬起头(如果意识有形态),直面那片星穹的至深处,那个代表宇宙法则的冰冷意志,一字一句,如同宣誓,也如同挑战:
“纵使您是统御周天星斗、执掌经纬法则、一念可定星辰生灭的神只——”
“但一个从未体悟、亦拒绝理解‘爱’为何物的存在,是没有资格,也绝无权力,来轻易审判与惩处那些怀抱着爱意、在泥泞中也努力开出花来的人类!”
更长的停顿。识海里只有我自己意念的余震,和星海冰冷而恒常的背景嗡鸣。
我凝聚起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认知,那是我十七年人生,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却也收获无数温暖后,最坚信不疑的东西:
“爱,是人类看似渺小脆弱、朝生暮死,却足以撼动星辰、照亮永恒黑夜的、最伟大的力量!”
我的意念之光在识海中燃烧,不再是温顺的星光,而是熊熊心火:
“它不是虚无的执念,它是自生命源头喷薄而出的、最本真的洪流!是连接每一个孤独灵魂的桥梁,是让蝼蚁般的人类敢向神明发出质问的底气!”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用全部灵魂吼出来的:
“这样的力量,绝不会输给任何存在——即便是您所代表的,那冰冷的永恒与法则!因为法则创造世界,而爱……让世界值得存在!”
识海之内,蓦然陷入一片死寂。
不是空无的寂静,是某种凝滞的、仿佛时间本身被冻结的沉默。
帝君的意识——那片浩瀚、冰冷、按永恒算式精确运转的星海——仿佛因我这番激烈而坚定、甚至堪称“悖逆”的宣言,陷入了长久的缄默。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神罚降临,没有冰冷的驳斥。
只有沉默。
那沉默本身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它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真空,包裹着我的意识。
但我能感觉到——不是用感官,是用某种更深的联系——那片星海正在“审视”我。
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困惑的、严谨的重新评估。
仿佛一台运算了亿万年的超级天体计算机,突然遇到了一个无法纳入现有模型的异常数据点。它在以其超越时光的尺度,调动所有已知变量,重新推演、验算着这个名为“爱”的、超出了它所有既定认知框架的“异常变量”。
而我,曹鹤宁——
立于神性与人性的交锋前线,灵魂的一半浸泡在冰冷的星辰法则中,另一半却扎根在滚烫的人间烟火里。
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地,没有妥协,没有畏惧,扞卫了属于“人”的那部分本质。
扞卫了那些看似虚妄无用、无法量化、在永恒尺度上微不足道的——
妈妈灯下的侧影,爷爷浑浊的暖意,朋友毫无阴霾的笑,陌生人伸出的手,深夜醒来时想到某个人心口泛起的甜……
这些,恰恰构筑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最不可替代的珍宝。
月光依旧清冷,透过窗棂,洒在我脸上。
我闭上眼睛。
识海里,星海仍在沉默运转,但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冰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很小,几乎不可察觉。
但我知道,它在那里。
而我胸腔里,那颗属于人类少女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在说:
我在。我活着。我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