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洋蹲在老粮库的排水沟旁,指尖捏着张泛黄的粮票时,指腹被边缘的锯齿划了道细口子。这粮票是1980年的,票面印着“叁拾斤”,图案是台老式收割机,奇怪的是收割机的齿轮里嵌着个极小的符号——像个被麦穗缠绕的“熵”字,这是他在去年查获的一批走私粮里见过的标记,当时线人说这代表“被污染的物资”。
粮票背面用铅笔涂了层蜡,刮开蜡层,露出行小字:“西仓第7垛,老马头藏了‘账本’,他们在换‘新粮’。”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虚,“马”字的最后一笔拖到粮票边缘,像滴没擦净的油渍。
老粮库在城西北的坡地上,砖垒的围墙圈出百十米见方的院子,里面堆着几十垛麦秸,像座座金黄的小山。库房是青砖拱顶的,门是铁皮包木的,锈得关不严实,风一吹“哐当”响,比仓库管理员老马头的咳嗽声还闹。空气里飘着麦香、霉味和远处猪圈的馊味,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这是粮食该有的味道,只是最近总掺点别的,像消毒水的味道。
刘子洋往院子深处走,路过值班室,窗玻璃碎了半块,里面的搪瓷缸倒在桌上,茶水渍在桌面上晕成个黑圈。他往里瞅了瞅,墙上的挂历停在三天前,旁边贴着张“入库清单”,最后一行写着“新粮50吨,代号‘清’”,字迹和粮票上的一模一样。
“后生,你瞎瞅啥?”个扛着扫帚的老头从麦秸垛后面转出来,灰扑扑的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沾着麦糠,“这粮库早不存粮了,进来干啥?”
“大爷,问个事,”刘子洋把粮票揣进兜里,“您认识老马头不?就是管西仓的那个。”
老头扫麦秸的动作顿了顿,往西仓的方向瞥了瞥——那边的几垛麦秸堆得格外整齐,不像风吹日晒的样子,垛顶还压着块防雨布,边角用石头压得死死的。“不认识,”老头的声音突然哑了,“粮库就我一个看门人,你记错了。”
刘子洋没再问。这粮库的人都这样,提到老马头就像被麦芒扎了似的,眼神躲躲闪闪。他往西仓走,离着还有三十米,就看见两个穿黑工装的年轻人蹲在麦秸垛旁抽烟,裤脚沾着黄泥,手腕上的银链子在阳光下晃,链坠正是那个麦穗缠“熵”字的符号。
“干啥的?”左边那个瘦高个掐了烟,手摸向背后的麻袋——麻袋口露出半截钢管,闪着冷光。
“找老马头,”刘子洋往西仓的门瞟了瞟,门是锁着的,但锁是新换的,和周围的锈铁格格不入,“昨天打电话说有批陈粮要处理,我来看看。”
瘦高个往地上啐了口:“早走了,粮库没这人,滚。”
“不可能啊,”刘子洋故意提高嗓门,“他说就在西仓第7垛等着,还说带了‘账本’……”
右边那个矮胖子突然站起来,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碾:“哦?7垛?我带你去瞅瞅,说不定是我忘了。”
刘子洋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套话呢。他跟着矮胖子往西仓走,眼角的余光瞥见瘦高个正往值班室的方向退,手里的钢管悄悄抽了出来。
西仓的门果然锁着,矮胖子摸出钥匙打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压过了麦香。库里堆着些麻袋,上面印着“储备粮”,但袋子鼓鼓的,不像装着粮食,倒像装着些硬邦邦的东西。第7垛麦秸靠着后墙,垛脚的麦秸被踩得实实的,像有人经常在这儿落脚。
“你要的陈粮呢?”刘子洋故意往麦秸垛上踢了脚,麦秸簌簌往下掉,露出后面的墙——墙是新砌的,砖缝里的水泥还没干透。
“别急啊,”矮胖子突然笑了,往旁边退了两步,“老马头确实在这儿,不过得你自己找。”
话音刚落,瘦高个从门后钻出来,钢管“呼”地扫过来。刘子洋往旁边的麻袋堆扑过去,钢管砸在麻袋上,发出“咚咚”响,显然里面装的不是粮食。他抓起个麻袋往瘦高个身上扔,麻袋砸在他腿上,他踉跄了一下,刘子洋趁机往西仓深处跑,那里有个通风口,够一人钻进去。
“抓住他!”矮胖子喊着追上来,脚下的麦秸“沙沙”响。
刘子洋钻进通风口,里面黑黢黢的,只能容半蹲着走,砖缝里的土掉在脖子里,痒得钻心。爬了大概十几米,前面透出光亮,他钻出去,发现自己在粮库后面的菜窖里,里面堆着些白菜,菜叶上还沾着霜。
“后生,你咋在这儿?”个老太太从白菜堆后面探出头,手里拿着把菜刀,正准备切菜,“刚才听见西仓有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后面有人追!”刘子洋往菜窖深处退,“您认识老马头不?”
“咋不认识,”老太太往窖口看了看,“他是我当家的,三天前被那俩黑工装的抓走了,说他私藏‘禁粮’。我偷偷看见他们把他塞进辆面包车,往南头的化工厂开了。”
“禁粮?”刘子洋想起清单上的“新粮50吨,代号‘清’”,“是不是带消毒水味的?”
老太太切菜的手顿了顿:“你咋知道?老马前儿个跟我说,他们运来的‘新粮’不对劲,闻着呛人,还说要偷偷运出去化验,结果就被抓了。”
刘子洋心里透亮了——这哪是新粮,十有八九是掺和了东西的,说不定是生化制剂。他谢了老太太,从菜窖的另一头钻出去,外面是片玉米地,秸秆早被收了,只剩光秃秃的根茬。
他往玉米地深处跑,身后传来瘦高个的骂声:“往哪跑!给我站住!”
跑过玉米地,是条小河,河上搭着块木板当桥。刘子洋刚跑上木板,就看见矮胖子从河对岸的树林里钻出来,手里举着钢管堵在桥那头。“看你往哪跑!”
刘子洋没停,借着冲劲往矮胖子身上撞过去,两人一起掉进河里,“噗通”一声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河水不深,刚没过膝盖,但淤泥很深,陷得人拔不出脚。刘子洋在水里摸了块石头,砸在矮胖子的胳膊上,疼得他嗷嗷叫,手里的钢管掉在泥里。
瘦高个追到河边,看着水里扭打的两人,急得直跺脚,不敢下来——他的工装裤腿卷得老高,显然怕弄湿。刘子洋趁机把矮胖子按在水里,灌了他几口泥水,趁他呛咳的功夫爬上岸,往树林里跑。
树林里的落叶厚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沙沙”响。他跑了大概半小时,听见身后没了动静,才瘫在棵老槐树下喘气。摸了摸兜里的粮票,边缘的锯齿把手心硌得生疼,却让他觉得踏实——这是证据,是老马头留下的线索。
歇够了,他往树林外走,想找个电话亭报警。刚走出林子,就看见个放牛的老汉,正坐在田埂上抽烟,烟袋锅子冒着火星。“大爷,借您电话用用呗?”
老汉从怀里掏出个翻盖手机,递过来:“你这是咋了?浑身是泥,跟河里捞出来的似的。”
“被人追,”刘子洋拨通相熟的张警官的电话,“张哥,老粮库有问题,他们运了50吨带消毒水味的‘新粮’,管理员老马头被抓了,可能关在南头的化工厂……”
“你别乱动!我马上派人过去!”张警官的声音很急促,“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们到!”
挂了电话,刘子洋把手机还给老汉,又借了件他带来的旧棉袄披上,虽然有点短,至少能挡挡河风。“谢谢大爷。”
“你惹上的是黑工装吧?”老汉往他身后看了看,“前儿个他们在这附近转悠,问有没有见过个戴蓝帽的老头,说的就是老马头。”
刘子洋心里一沉——他们还在找老马头,看来这“新粮”比他想的还重要。“大爷,您知道那化工厂的情况不?”
“知道,以前是农药厂,后来倒闭了,”老汉往南指了指,“去年被个外地老板买了,天天拉着大罐子进出,夜里还亮着灯,不知道在搞啥。”
刘子洋谢了老汉,往化工厂的方向走。他没走大路,专挑田埂和水渠走,走了一个多小时,远远看见化工厂的烟囱——是个红砖的,冒着淡淡的白烟,闻着像消毒水的味道。
他在化工厂外的麦秸垛里藏了起来,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厂门口停着辆卡车,两个穿黑工装的正在往下卸麻袋,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怕碰撒了里面的东西。瘦高个和矮胖子也在,正站在门口抽烟,矮胖子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显然是刚才在河里被砸的。
“果然在这儿,”刘子洋心里嘀咕,“把‘新粮’运到农药厂,是想掺进农药里?”
他在麦秸垛里待到天黑,化工厂里的灯还亮着,卡车却已经不见了。他悄悄摸过去,发现后墙有个排水口,够一人钻进去。他钻了进去,里面是条污水沟,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比粮库的消毒水味难闻十倍。
顺着污水沟往里走,看见个巨大的反应釜,上面连着根管道,通向旁边的仓库。仓库里堆着和粮库里一样的麻袋,几个穿白大褂的正在往反应釜里倒麻袋里的东西,倒进去的瞬间,釜里冒出绿色的烟雾,带着股甜腻的怪味。
“快点,明早就要运走,”一个白大褂喊道,“老板说这次的‘增效剂’效果比上次好,能让粮食增产三成,就是……”
“就是有残留是吧?”另一个白大褂笑了,“怕啥,熵组织要的是产量,管他有没有残留,只要能搞垮市面上的粮价就行。”
刘子洋心里一沉——原来是想在粮食里加违禁增效剂,搞垮市场!他刚想退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瘦高个举着钢管走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动静。
“又是你!”瘦高个把钢管横在胸前,“这回看你往哪跑!”
刘子洋往反应釜后面躲,白大褂们吓得往旁边退,反应釜的阀门被撞开了点,绿色的烟雾顺着缝隙往外冒。他抓起根铁管,朝着瘦高个的腿砸过去,疼得他跪在地上,钢管掉在地上发出“哐当”声。
矮胖子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看见刘子洋,骂了句脏话:“给我往死里打!”
刘子洋往仓库外跑,白大褂们慌了神,有的去关阀门,有的往外面跑,场面一片混乱。他跑出仓库,看见老马头被绑在墙角,嘴里塞着布,看见他,眼睛亮了亮,使劲往旁边的铁桶努嘴——铁桶上印着“增效剂成分”,下面列着一串化学名词,最后一行写着“长期食用可致癌”。
“老马!”刘子洋冲过去解开绳子,“我带你出去!”
老马头吐掉嘴里的布,喘着气:“别管我,他们在粮里加了这东西,要运到批发市场……”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警察来了!”矮胖子他们慌了神,往工厂后面的围墙跑,翻墙时被碎玻璃划破了衣服,狼狈不堪。
刘子洋扶着老马头往外走,张警官带着警察冲了进来,看见反应釜里的绿色烟雾,赶紧让人戴防毒面具。“小刘,你没事吧?我们在粮库找到了那些‘新粮’,化验结果出来了,果然加了违禁成分!”
“老马头被他们抓了三天,”刘子洋把铁桶上的成分表指给张警官看,“他们想把这东西掺进粮食里,搞垮市场。”
老马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这批粮是要供应秋收后的市场的,要是真流通出去,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警察把工厂里的白大褂和抓到的黑工装都带走了,反应釜里的东西也被专业人员处理了。刘子洋扶着老马头走出化工厂,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朝阳把云彩染成了金色。
“谢谢你啊,后生,”老马头握着他的手,“要不是你,这事儿真不知道要闹多大。”
“应该的,”刘子洋望着远处的粮库,“不过熵组织肯定还会来的,他们的根还没除。”
老马头点点头:“是啊,不过只要咱们盯着,他们就别想乱来。”
回到粮库,老太太正在值班室门口等着,看见老马头,眼泪掉了下来:“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
“没事了,”老马头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
刘子洋往院子里看了看,麦秸垛还堆在那儿,只是西仓的门开了,里面的麻袋被警察运走了。他走到第7垛麦秸旁,蹲下来摸了摸,麦秸下面的泥土是松的,显然老马头在这里藏过东西。他扒开麦秸,发现块木板,掀开一看,是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本厚厚的账本,记着近半年来的“新粮”入库记录,最后一页写着“下批:城南面粉厂,代号‘浊’”。
刘子洋把账本交给张警官:“他们还有下一批,在面粉厂。”
张警官点点头:“我们会盯着的,你也小心点,熵组织肯定记恨你。”
刘子洋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前路还长,但只要粮食还在生长,只要还有人守护这踏实的麦香,他就会一直走下去。
离开粮库时,他又摸了摸兜里的粮票,票面的收割机在阳光下泛着光。风吹过麦秸垛,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说:这一仗赢了,但故事还没完呢。
他往公交站走,心里已经在盘算去面粉厂的事。路过个馒头铺,刚出笼的馒头冒着热气,麦香混着酵母的甜味飘过来,他买了两个,边走边吃。这味道真踏实,是该守护的味道,比任何阴谋诡计都实在。
公交来了,他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座。窗外的田野里,新播的冬小麦刚冒出绿芽,像片浅浅的绿毯。刘子洋看着这绿色,突然觉得,不管熵组织耍什么花样,只要这绿色还在,希望就在,他的脚步就不会停。
这账本里的故事,还得继续往下写,就像这粮库里的麦秸垛,一垛接着一垛,永远也堆不完。而他,会是那个最执着的记账人,把所有的阴谋都记在账上,直到正义来清账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