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申功鲍就带着厂长过来了,对着瞿子龙热情介绍:“瞿销冠,让您久等了,这就是我们厂长,晏厂长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李书记安排来帮助我们的瞿,瞿,瞿销冠先生。”
晏厂长伸出手和瞿子龙亲切握手道:“您好,我是徽纺一厂厂长,晏正国,欢迎欢迎,”言语里客气,但表情中却对这年轻人的怀疑。
瞿子龙一改刚才傲慢的态度,谦虚却又直接说道:“您好晏厂长,我的情况申科长大概跟你说了吧?听说这边滞压的棉布有五六万匹之多,这到底怎么回事?”
晏正国长叹一声说:“唉,说来挺憋屈,这次积压的布匹源于一个蜀地的采购商,姓唐,已经在外面厂采购棉布了三年,起初比较订单量少,后来他生意越来越好,采购数量也越来越多,但这个人很讲诚信,每次订货都支付百分之五的定金,等来拉货的时候支付尾款,从来没有例外,而且他的采购也很豪爽,没有斤斤计较,我们制定的价格他出来没有讨价还价。这次也一样,还是先付了定金,但是这次也是订单最多,接近前几次的总和。老唐说这次是运往海外,但时间很紧,错过时间就会错过货轮,需要我们加班加点,为此他愿意溢价采购,每匹布多加2元。”
瞿子龙静静地听着,突然眉头微蹙,这桥段咋个这么熟悉,呃,貌似电视剧和老婆子刷的网剧里经常出现,思及此,忍不住打断晏正国的话:
“晏厂长,如果我没猜错,那个老唐给你们设定的交货期限,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吧?而且,在你们加班加点赶工的过程中,总有一些关键的设备会恰巧出问题,或者生产出的布匹总会‘意外’出现一些达不到最高标准的瑕疵,导致你们无论如何拼命,也总是差那么一点。等到期限一到,他准时出现,你们交不出货,他便拿出合同,索赔巨额违约金。甚至可能指责你们违约在先,是也不是?”
晏正国和申功鲍如同被雷击一般,双双僵住,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瞿子龙。
申功鲍更是失声惊呼:“瞿……瞿销冠!您……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那个老唐……跟您说过?!” 他脸上写满了震惊。
瞿子龙轻轻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冷笑:“这种伎俩,在粤东、沪市那些商业发达的地方,早就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了。我们那边管这叫‘做局’,也叫‘仙人跳’,不过是把江湖骗术用在了生意场上。骗子先花小钱、用小利建立信任,摸清你的底细和生产节奏,然后用一个你无法拒绝的‘大单’和看似优厚的条件做诱饵,引诱你签下根本无法按时、按质完成的合同。他们在暗中使绊子,破坏生产,或者在验收时吹毛求疵,最终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货,而是那份违约金,或者像你们这样,逼你们低价处理库存,他们再转手牟利。你们遇到的这个老唐,布局三年,耐心十足啊。”
“仙人跳……做局……” 晏正国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淡。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是了!是了!瞿先生您这么一说,全都对上了!我们的机器虽然老旧,但是故障却很少,在这节骨眼上却频频出问题!” 这个耿直的汉子,此刻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事后方知的懊悔。
申功鲍也是冷汗涔涔,想起“老唐”那张看似憨厚实则精明的脸,只觉得一阵恶寒:“验收时他带来的那个老师傅挑毛病挑得我们哑口无言!原来……原来从头到尾就是个套!我们……我们被他当猴耍了三年啊!”
瞿子龙看着他们悔恨交加的样子,心中了然。这种针对计划体制下思维相对单纯、重视“信用”和“关系”的国企老厂长的骗局,在80年代转型期并不罕见。他缓和了语气,安慰道:“晏厂长,申科长,不必过于自责。这种骗局设计精巧,利用了人情和合同的漏洞,你们一心抓生产,疏忽了防备,也是情有可原。关键是,现在要解决问题。”
“解决?怎么解决?” 晏正国苦笑,声音充满了无力感,“钱赔了,布压了,名声臭了,客户跑了。厂里现在账上都快空了,年关工资、来年预定的棉花款……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老了几岁。
“所以李书记让我过来看看。” 瞿子龙适时地说道,语气平淡,却像一束光照进了昏暗的屋子。
晏正国和申功鲍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取代。李书记介绍的?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就算在广州见过世面,真能解决安纺一厂这么大、这么棘手的难题?而且,他说是李书记介绍的,空口无凭啊!
晏正国小心翼翼地问:“瞿……瞿先生,真是李正军书记让您来的?您……认识李书记?” 他的语气客气,但眼神里的怀疑却掩饰不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得不谨慎。
瞿子龙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神色不变,目光平静地迎上晏正国探究的视线,语气诚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李书记心系企业,关心职工,是位务实的好领导。”
他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既点明了是李正军主动找他帮忙,又没明说李正军让他来帮忙。
晏正国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点头附和:“是是是,李书记一直很关心我们厂。” 眼神却依旧游移。
瞿子龙不再多言,目光扫过办公室,落在了靠墙那张老旧办公桌上的黑色拨盘电话机上。他站起身,走了过去,动作从容自然。
“申科长,借用一下电话。” 他说道,没等申功鲍回应,便拿起听筒,手指熟练地拨动转盘。他拨的号码,正是早上离开市委时,李正军秘书留给他的那个内部号码——这是李正军表示诚意和方便联系的方式,此刻成了最好的“道具”。
“嘟——嘟——” 几声忙音后,电话被接起,一个年轻而干练的声音传来:“喂,市委办公室,请问哪位?”
瞿子龙对着话筒,声音清晰而平稳:“你好,小王秘书,我找一下李书记。”
“找书记么?您哪位?” 小王秘书的声音传来。
“王秘书,我是瞿子龙。” 瞿子龙说道,语气随意中带着一丝熟稔。
“哦!瞿总啊!” 小王秘书的声音立刻热情了几分,“李书记下午去轻工局调研了,还没回来。您有什么急事吗?我可以转告。”
80年代的办公室电话,尤其是这种老式机子,通话声音本就洪亮,加上瞿子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也没有用手捂住话筒,他和小王秘书的对话,清晰地传遍了这间不算大的办公室。
晏正国和申功鲍竖起了耳朵,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当他们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确凿无疑是李书记秘书的声音,并且对瞿子龙称呼“瞿总”,语气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恭敬时,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彻底打消的疑虑!
“没什么急事,” 瞿子龙对着话筒说,“就是跟李书记说一声,我这两天暂时不过去市委那边了。现在人在徽纺一厂,正和晏厂长谈事情。”
“徽纺一厂?哦,好的好的,瞿总您忙您的。等书记回来我一定转告他。您在那边还顺利吧?需要什么协助尽管说。” 小王秘书的回答非常得体。
“都挺好,晏厂长很热情。” 瞿子龙说着,看了一眼紧张得屏住呼吸的晏正国,对电话里说,“王秘书,晏厂长就在旁边,你跟他说两句?”
“啊,好,好!” 小王秘书立刻答应。
瞿子龙将话筒递给已经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晏正国。晏正国赶紧双手接过,恭敬地放到耳边:“喂,王秘书,您好您好!我是安纺一厂的晏正国。”
“晏厂长啊,你好。” 小王秘书的声音公事公办中带着一丝温度,“瞿总是李书记很看重的客人,是来帮我们市里企业解决实际困难的,你一定要接待好瞿总,全力配合他的工作,明白吗?”
其实在他想来是,瞿子龙现在要承包市棉纺厂,到徽纺一厂取经呢。
“明白!明白!王秘书您放心!我们一定配合好瞿总的工作!感谢李书记关心!感谢王秘书!” 晏正国连声应道,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又客气了两句,晏正国才小心翼翼地挂断电话,放下听筒,再看向瞿子龙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之前的怀疑、戒备、审视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信任、恭敬,甚至有一丝找到“救星”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