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子龙仿佛没听出王德发话里红果果的刺,重新坐下,神色平静地夹了块回锅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才慢条斯理地说:“王市误会了。针织厂的事,已经跟您汇报得很清楚了,条件确实超出我能力范围,只能遗憾放弃。今天来,是受陆厂长邀请,谈的是棉纺厂合作的事。”
“棉纺厂?” 王德发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瞿总,呃,瞿总,哈哈,清江瞿子龙...你两天前还信誓旦旦要承包针织厂,为公安家属解决就业,今天一觉睡醒就改主意了?变成承包棉纺厂了?你这心思变得比翻书还快啊!还有没有点诚信?把我们市府当猴耍吗?朝令夕改,出尔反尔,这就是你们资本家的做派?”
他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桌正在吃饭的机关干部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陆为昇脸色一变,想要开口解释,却被李正军用询问的眼神牵制住了。
李正军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之前只听陆为昇大致说了瞿子龙想承包棉纺厂,以及针织厂要价太高谈崩了,但具体细节和与王德发的冲突并不清楚。此刻听王德发这么一说,又在陆为昇在旁边低声快速补充了几句,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王德发想用“天价”和“捆绑安置”把瞿子龙当冤大头,结果把人逼走了,现在人家找到了更有合作诚意的棉纺厂,王德发觉得面子挂不住,跑来撒气了。
看着王德发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上纲上线,扣“资本家”、“没诚信”的大帽子,李正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动作不快,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德发同志,” 李正军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王德发的嗓门,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食堂是吃饭的地方,这么多同志看着呢,注意影响,有问题待会咱们办公室讨论。”
看了一眼周围竖起耳朵的干部们,然后转向王德发,李正军语气缓和些许,但话里的意思却毫不客气:“瞿总放弃承包针织厂,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具备,商业谈判,有谈成有谈不拢,这很正常。现在相中了棉纺厂,愿意投资盘活,解决几百号工人的吃饭问题,这是好事。我们作为地方领导,应该欢迎、支持,为企业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而不是在这里搞人身攻击,扣大帽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德发:“至于针织厂三百万的定价是不是合理,棉纺厂该怎么合作,这些具体工作,我们可以回办公室再详细讨论。但有一点,德发同志,我要提醒你,也提醒在座的各位同志:招商引资,搞活经济,是当前的中心工作。对待愿意来我市投资兴业的企业家,我们要有‘周公吐哺’的诚意,有‘店小二’的服务精神,而不是摆官架子,设门槛,更不是谈不拢就恶语相向!这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来我肥市投资?”
李正军这番话,既有对王德发不当言行的敲打,又表明了支持瞿子龙投资棉纺厂的态度,更是当众定了调子——要优化营商环境。可谓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王德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李正军会为了一个外地商人,在公开场合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但一时语塞。尤其是最后那句“传出去谁还敢来投资”,更是戳中了他的死穴。他瞥见周围干部们投来的各异目光,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没敢在公开场合和一把手顶牛。重重地“好”了一声,猛地站起身,饭也不吃了,对秘书丢下一句“不吃了,没胃口!”,便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食堂,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筷子碰碗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所有人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专心吃饭,但刚才那一幕,无疑成了今天机关食堂最劲爆的谈资。
李正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拿起筷子,对瞿子龙和陆为昇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淡了一些:“来,吃饭,菜都凉了。别影响了胃口。”
瞿子龙心中跑过三四匹草泥马,这下算是把王德发彻底得罪死了。不知道接下来棉纺厂的事能不能顺利。
饭后李正军说他要和王德发好好谈谈,让瞿子龙先回招待所,等稍后再谈棉纺厂的事情。
瞿子龙暗道也好,趁机溜了,
从市政府出来,瞿子龙独自走在积雪覆盖的街道上,寒风凛冽,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与王德发的公开冲突,意味着棉纺厂的合作前景可能满布了荆棘。而更现实的问题是——钱!李正军希望尽快拿到五十万的承包款解燃眉之急,可他瞿子龙现在几乎是“囊中羞涩”!清江的资金因大雪封路难以汇入,合肥本地他人生地不熟,借贷无门。
“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合肥?” 他烦躁地想着。这个时代的异地汇款,效率低得令人发指。通过银行或邮局的“联行”系统,单据要靠邮局寄送,平时顺利也要一周,碰上这大雪,邮件积压,道路不通,半个月能到账都是奇迹!李正军和陆为昇根本不会等他!
心事重重,连烟什么时候都抽完都不知道。
拐进路边一家烟纸店,买包烟的功夫,听到店里几个本地人闲聊。
一个老头抱怨冬至雪大,
一个中年男人接话说:“怪得很,这雪好像就下在肥市周边,我昨天从北边回来,一路都是小雪,进了肥市地界雪才大起来。”
另一个年轻人啧啧称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瞿子龙心里一动,但纷乱的思绪一时抓不住重点。
买了烟,点上一支,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和平路上的徽纺一厂门口。与市棉纺厂、针织厂的破败萧条不同,徽纺一厂门口人来人往,上下班的工人们脸上带着这个时代国营大厂职工特有的从容和自信,说说笑笑,生机勃勃。这鲜明的对比,让瞿子龙更感压力。
这里离招待所有段距离,好在有公交车路过,瞿子龙在厂门口的公交站牌下停住脚步,想等车回招待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到了旁边几个等车工人的闲聊: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工愤愤不平:“……那个蜀州的采购商,太不是东西了!订了那么多布,说不来就不来了!”
另一个年轻点的女工附和:“就是!这下好了,仓库堆得满满的,咱们今年的年终奖肯定泡汤了!会计科的小王说,这批布要是顺利出去,每人起码能发三十块奖金呢!”
一个男职工叹气道:“唉,别提了!那是优质棉布啊!可申科长说了,现在没办法,三十一匹都得赶紧处理掉!不然资金全压死了,连年前参加采购订货会的钱都没着落!”
“三十一匹?!” 两个女工同时惊呼,“以前批发价最少也要三十七八啊!这不是亏本卖吗?”
男职工无奈摇头:“有啥办法?上个月市里从厂子‘借’走了八十万应急,说是周转,谁知道什么时候还?再不回笼点资金,明年开工都成问题!”
说者无心,听者惊雷!瞿子龙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一道闪电划破迷雾!积压的棉布!急需回笼资金!低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