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常朝,气氛依旧凝重。紫宸殿内,虽已撤去了大部分灵堂布置,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香烛与哀伤的气息。李显端坐于龙椅之上,那身衮冕依旧显得与他格格不入。他目光低垂,不敢与下方群臣对视,双手紧紧抓着御座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武媚则坐于御座左后侧略下方的位置,一道半透明的纱帘将其与正殿略微隔开,既彰显了其辅政地位,又未完全逾越礼制。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所议之事多为先帝丧仪细节、新朝改元(沿用弘道)以及一些不甚紧要的政务。李显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在身旁内侍的小声提示下,吐出几个“准奏”、“依议”之类的词语,声音微弱,毫无帝王气概。
就在朝会看似要平稳结束时,一位身着紫袍、位列朝班前方的官员——御史中丞崔詧(chá),手持玉笏,迈步出班。他是武媚近年来提拔的亲信之一,以敢于(或者说善于)建言着称。
“陛下,天后,”崔詧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略显沉闷的气氛,“臣有本奏。”
李显似乎被这突然的声音惊了一下,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有些慌乱地抬眼看去,又迅速瞥向纱帘后的身影。
“崔卿有何事奏来?”武媚的声音从帘后传出,平和而带着一丝鼓励。
“启奏陛下、天后,”崔詧躬身,语气显得无比恳切,“先帝骤然龙驭上宾,举国同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刻无纲纪。幸赖天后娘娘,秉承先帝遗志,于社稷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稳定宫禁,辅佐新君,使神器安稳过渡,此乃不世之功也!”
他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帘后的动静,继续道:“陛下初登大宝,年富力强,然于军国机要,尚需历练熟悉。天后娘娘辅政,名正言顺,然臣以为,仅以‘天后’之称,不足以彰显其定鼎之功、抚政之劳!为固国本,安天下之心,臣冒死恳请,为天后娘娘再上尊号,以昭其德,以显其功!”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许多大臣,尤其是那些历经数朝的老臣,脸上都露出了惊愕、忧虑,乃至愤慨的神色。为临朝称制的太后上尊号并非没有先例,但在新帝刚刚即位、先帝梓宫尚未入陵的此刻提出,其试探和邀功的意味太过明显,也太过急切!
李显彻底慌了神,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同意?他似乎本能地觉得不妥。反对?他更没那个胆量和见识。他只能无助地、几乎是哀求般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层纱帘,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母后……这……这……”他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
帘后的武媚,并未立刻回应。她似乎沉吟了片刻,整个紫宸殿都在这片刻的沉默中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崔卿之心,本宫知晓。然,先帝新丧,陛下初立,正值国丧期间,举国哀恸,本宫心中亦是悲痛难抑,何谈功劳?更岂能在此时计较自身名号?”
她的话语听起来充满了谦逊与对先帝的哀思,将自己放在了一个顾全大局、不计个人荣辱的位置上。
然而,她的话锋随即微微一转,语气虽未变,内容却已悄然不同:“……且,先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此乃先帝信重,亦是本宫职责所在。如今朝局甫定,百废待兴,内有丧仪国典,外有边防镇抚,千头万绪,皆需谨慎处置,方不负先帝托付之重,亦不负陛下与天下万民之望。”
她没有直接接受,也没有明确拒绝崔詧的提议,而是巧妙地绕开了“尊号”本身,再次强调了遗诏赋予她的权力,以及当前“时局之艰”和“责任之重”。这无异于在告诉所有人,无论有无新的尊号,她武媚依据遗诏辅政、处置军国大事的权力和地位,都是不容置疑、不可或缺的。
“崔卿所奏,心意本宫领受。然此事关乎礼制,非比寻常,容后再议吧。”她最终轻描淡写地将提议搁置,却已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才是此刻真正掌控局面的人,连新帝的权威,也需依附于她的“辅佐”之下。
崔詧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天后娘娘虚怀若谷,臣感佩!谨遵懿旨!” 他退回班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李显如蒙大赦,连忙顺着武媚的话说道:“母后所言极是,容……容后再议。”
朝会在一片更加微妙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武媚通过这场看似“谦拒”的表演,不仅再次巩固了自身权力的法理基础,更向整个朝堂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权力的中心在哪里。而那暂被搁置的“尊号”之议,如同一颗被埋下的种子,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破土而出,生长出更加显赫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