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朝会,如同水面上的浮萍,仅能窥见波澜的一角。真正的暗流与权力的运作,早已转移至宫闱深处,那座名为武媚日常处理政务的特定的殿宇。这里,才是帝国此刻真正的心脏。
殿内的陈设,既不似紫宸殿那般彰显帝王威仪,也不像长生殿弥漫着药石与死亡的气息。这里更似一处高效运转的中枢,四壁立着巨大的书架,卷帙浩繁,分门别类地存放着来自帝国各道的奏疏、舆图与档案。巨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旁还摆放着特制的、用于快速浏览文书摘要的旋转支架。
每日清晨,来自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以及各州府的奏疏,如同溪流汇入大江,被内侍省专人整理后,第一时间便送至宣政殿,而非皇帝的寝宫或日常听政的便殿。
武媚端坐于主位书案之后,已褪去朝会时的素服,换上了一身更为利落的深青色常服,衣袖紧束,便于书写批阅。她目光沉静,手持朱笔,在一份份摊开的奏疏上飞快地阅览、批示。
“准。依幽州都督所请,增调粮秣三千石,着户部即办,兵部协理转运。”——这是关于北疆军备的。
“驳。洛州刺史奏请减免赋税三成,理由空泛,查其地去岁并无大灾,显是怠政邀名。申饬,令其限期足额征收,不得有误。”——这是关于地方财政的。
“迁。原吏部郎中周兴,擢为御史台侍御史。此人锐意敢言,可堪驱使。”——这是关于关键岗位的人事任命。
她的批示,简洁,精准,切中要害,几乎从不拖泥带水。每一笔朱红落下,都可能影响着千里之外的民生福祉,或决定着一个官员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这些被批阅过的奏疏,随后才会被送往李显所在的宫殿,由专门的内侍“引导”着年轻的新帝,用印下发。整个过程,李显更像是一个被事先告知结果的盖章机器,他甚至未必完全理解其中深意,更遑论提出异议。
殿内并非只有武媚一人。数名身着低品级官服、却气质精干的官员垂手侍立,他们是武媚亲自选拔的“北门学士”,不入正式朝班,却直接参与机要,负责文书起草、情报汇总与政策建议。他们时而低声向武媚汇报各方动态,时而根据她的口述,草拟诏令或密信。
“娘娘,裴相递来条陈,关于先帝山陵营造的预算,请您过目。”一名北门学士恭敬地呈上一份文书。
武媚接过来,快速浏览,朱笔在某处数字上划了一道:“太过靡费。国丧期间,更应示天下以俭。核减三成,着将作监重新核算报来。”
“诺。”
“岭南道有密报,冯氏家族近来与当地俚帅往来密切,似有异动。”
武媚眼神微冷:“传令广州都督,加意抚慰,严密监控。另,拟旨,召冯家嫡子入洛阳,授以散官,就说……新帝念其家族功勋,特予恩赏。”
“是。”
一道道指令,或关乎经济,或涉及军事,或意在笼络,或隐含杀机,皆从这宣政殿中悄无声息地发出,通过武媚亲手构建的、独立于原有官僚体系之外的渠道,迅速传递出去,编织成一张日益严密、只效忠于她个人的权力网络。
而与此同时,在皇帝日常起居的宫殿内,李显的日子却过得如同身处华美的牢笼。
他试图翻阅几份送至他这里的、已是最终定稿的奏疏,却发现上面的批示往往与他懵懂的想法相去甚远,有些甚至完全看不懂。他召见宰相裴炎,想询问一些政务,裴炎却总是恭敬而疏离,回答得滴水不漏,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此乃天后与臣等商议定策,陛下用印即可”。
他想见几个往日的东宫属官,却发现他们要么被调任闲职,要么外放偏远州郡,能够接近他、与他交谈的,只剩下那些经过严格筛选、时刻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的内侍和宫女。他们对他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却在无形中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
一次,他偶然听到两名小内侍在廊下低声议论,说某位郡王因“言语失当”被削了封邑。他刚想细问,那两名内侍见到他,立刻脸色煞白,跪地磕头不止,随后便再也没在宫中出现过。
李显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他拥有皇帝的称号,居住在最华丽的宫殿,接受着万民的朝拜,但他所能接触到的世界,却被严格地限制和过滤了。他听不到真实的声音,做不了任何实质的决定,甚至连表达一点不同的看法,都可能引来母亲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审视目光。
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习惯于在送到面前的文书上盖上玉玺,越来越像一个被供奉在神龛里的、精致而空洞的偶像。
宣政殿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武媚埋首于案牍之间,运筹帷幄,将帝国的权柄一点点、不容置疑地收拢于自己手中。乾坤独断,并非一句空言,而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朱批、密令与人事布局中,化为了冰冷的现实。而那位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则在另一座宫殿的孤寂中,感受着权力被彻底架空的无边寒意。一个新的权力核心,已然稳固。而旧的秩序,正在这无声的侵蚀下,逐渐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