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元年腊月的寒意,似乎都凝聚在了洛阳宫的正殿——太极殿内。这里本应是大唐帝国举行最盛大典礼的场所,此刻却被布置成了一座巨大的灵堂。巨大的黑色帷幔从殿顶垂落,取代了往日的锦绣,白色的宫灯散发出惨淡的光晕,将所有人的面容都映照得一片灰败。
大殿中央,停放着唐高宗李治的梓宫(帝王棺椁),厚重的木材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香烛燃烧的青烟缭绕,混合着松柏和某种防腐药草的气味,形成一种沉重而窒息的氛围。
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于殿内两侧,人人身着粗麻丧服,低头垂手,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悲伤更浓重的情绪——恐惧与不安。所有人的眼角的余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御阶之上,那梓宫前预设的位置。
时辰已到,沉重的礼乐响起,却并非往日的恢弘庄严,而是带着哀戚与压抑的曲调,更添几分凄凉。
太子李显,在一众内侍和礼官的“簇拥”下,从侧殿缓缓走出。他穿着一身赶制出来的、略显宽大的十二章纹衮冕,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沉重冠冕,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压垮。他的脸色比身上的孝服还要苍白,眼神涣散,步履虚浮,如同一个梦游之人。每一步,都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需要身旁的内侍不着痕迹地搀扶引导。
他被引至梓宫前的拜垫上,按照礼制,需先行祭奠大礼。然而,当他跪下,准备叩首时,动作却僵硬而迟疑,似乎连这演练过无数次的礼仪都已忘记。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惶惑地投向御阶一侧那垂下的厚重珠帘。
珠帘之后,隐约可见一个端坐的、身着深色祎衣的轮廓——正是武媚。她并未居于前台,却选择了一个既能清晰掌控全局,又不至于过分僭越的位置。
李显的目光,便是在寻求这道帘后的指示。
礼部尚书(武媚心腹)见状,立刻上前半步,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清,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陛下,请依制行礼,一叩首——”
李显仿佛提线木偶被拉动了引线,连忙笨拙地俯下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再叩首——”
“三叩首——”
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操控着他的动作。他就像一个生涩的伶人,在万众瞩目下,僵硬地表演着早已写好的剧本,却连台词和动作都需旁人提点。
祭奠礼毕,便是宣读嗣位诏书,接受百官朝拜。当内侍监展开那卷明黄诏书,用尖细的嗓音诵读出“咨尔皇太子显,仁孝温恭……天命所归,宜即皇帝位……”时,李显站在梓宫与御座之间,身形微微晃动,似乎那“皇帝”二字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肩头。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在肃杀的灵堂内响起,声浪撞击着黑色的帷幔,回荡在巨大的梁柱之间。百官依制跪伏,额头触地。
然而,这震耳的呼声,并未能给新帝带来丝毫威严与底气。李显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面对着下方黑压压跪倒的臣子,他脸上没有君临天下的豪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惶恐和巨大的茫然。他甚至忘了该说“平身”,只是再次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道珠帘。
珠帘纹丝不动,帘后的身影亦无任何表示。
还是那位礼部尚书,再次上前,代为宣呼:“陛下有旨,众卿平身——”
百官这才谢恩起身。许多老臣在低头起身的瞬间,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忧虑、失望,乃至一丝悲凉。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能够承继大统、稳定江山的雄主,而是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连基本仪态都无法自主的傀儡。这大唐的万里江山,交到这样一位天子手中,前途何在?
整个即位典礼,就在这种诡异、压抑、充斥着无形操控的氛围中,按部就班地完成。没有新朝应有的蓬勃气象,只有弥漫在灵堂香火气息中的沉沉暮气。李显如同一个被强行套上龙袍的偶人,完成了他作为帝国象征的加冕。而真正的权柄,那根操控一切的丝线,始终牢牢握在珠帘之后,那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凤目之中。
典礼结束,李显几乎是被内侍半扶半架着离开正殿。百官沉默地退朝,每个人的心头都如同压上了一块寒冰。他们知道,从今日起,大唐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期——一个皇帝端坐于前,而真正发号施令者,隐于幕后的时代。这柩前的加冕,并非权力的开始,只是另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而虚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