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全之身
掖庭角落一处低矮潮湿的配殿,取代了昔日临近诏敕房那间明亮雅致的居所。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霉味与劣质炭火呛人的烟气,取代了熟悉的御香。上官婉儿侧身趴在硬邦邦的木板榻上,左侧额角传来的阵阵灼痛,如同有火红的烙铁持续炙烤,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那处的抽动,清晰地提醒着她不久前承受的屈辱。
宫人早已褪去她沾染血污的衣衫,草草处理了伤口,涂抹了具有刺激性气味的伤药。药性带来的刺痛让她不时倒抽冷气,但更深的痛楚源自内心。殿门在她被送入后便从外合拢,并未落锁,却比任何铜锁铁栅更令人窒息——那意味着她虽未入囹圄,却已被打入另册,禁锢在这方狭小天地。
她艰难地偏过头,避开伤处,视线落在斑驳脱落的墙皮和角落里细密的蛛网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武媚最后那句冰冷刺骨的话:“朕能予你一切,亦能收回一切!今日留你性命,非是念旧,而是要你记住,背叛朕的下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令她无法呼吸。天后的手段,她今日才算真正领教。那不仅仅是肉体的惩罚,更是尊严的彻底碾碎,是前途的瞬间倾覆。诏敕房的权柄、天后的信重、那看似光明的未来,都在那银针落下的一刻,化为齑粉。
然而,在这极致的恐惧与屈辱之下,竟隐隐生出一丝扭曲的、近乎麻木的解脱。她做了,在那个黎明前的黑暗中,她遵循了内心那点未曾泯灭的良知,向那个无辜的储君传递了警告。纵然结局早已注定,纵然代价惨重至此,但至少……她不曾完全违背本心。这念头如同黑暗中一丝微弱的萤火,虽不能照亮前路,却让她在无边的寒意里,感受到一丝奇异的慰藉。
“瓦全……”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这两个字。是啊,与李贤的被废流放、与那些可能已被处决的东宫属官相比,她保住了性命,甚至保住了才人的微末身份。如同在雷霆轰击之下,贵重的玉瓶已然碎裂,而她这看似卑贱的瓦器,却得以侥幸存留。只是这“全”,代价是何等惨痛!
她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颤抖着,虚虚地拂过额角被纱布包裹的伤口附近。即使隔着布料,那狰狞的凸起感和持续的痛楚也无比真实。这印记将伴随她一生,无论将来如何,都永远提醒着她权力的酷烈,以及在天后麾下生存,必须恪守的、不容逾越的底线。
经此一劫,她不再是那个对天后怀着单纯仰慕与感激的才女,也不再是那个仅凭才华与机敏便能立足的文书女官。这额上的黥痕,如同一个血的教训,让她彻底明白了这座九重宫阙的生存法则——忠诚,必须是绝对的、毫无杂质的。任何一丝偏离,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窗外传来巡夜禁军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敲打在心头。婉儿闭上眼,将脸埋入粗糙的枕席,任由额角的刺痛与心头的寒意交织。瓦全之身,苟存于世。前路茫茫,她需得拖着这残破之躯与额上印记,在这权力的夹缝中,重新寻找立足之地。而那份曾经炽热的忠心,已然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抹去的、冰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