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夜,漫长而寒冷。上官婉儿蜷在板铺上,额角的灼痛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安眠。天光微熹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是轻微的“叩叩”两声,一个粗陶碗被人从门下的缝隙塞了进来,里面是半碗冰冷的粟米粥和一小撮盐菜。
是每日例行的“恩赏”,也是无声的提醒——她虽活着,却已与这掖庭中其他罪奴或失势宫人无异。
她挣扎着起身,浑身如同散架般酸痛。目光落在屋内角落里一个被遗弃的、布满灰尘的铜盆上。盆中尚有少许积水,浑浊不堪,却勉强能映出模糊的倒影。她迟疑片刻,终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费力地将那铜盆稍稍倾斜,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晨光,望向水中那扭曲晃动的影。
水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发丝凌乱,眼神黯淡。而最刺目的,是左侧额角之上,那一片狰狞的、尚未完全消肿的墨色痕迹!它破坏了原本光洁的额角,像一条丑陋的毒虫盘踞在那里,张牙舞爪地宣告着她的“罪行”与永久的耻辱。
婉儿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捂住,指尖在触及那凹凸不平的皮肤时,又如触电般缩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她猛地别开脸,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委屈,而是面对这被彻底改变、被打上永恒烙印的容颜时,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与排斥。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她喃喃低语,声音沙哑破碎。这曾是支撑她在掖庭黑暗中挣扎的信念,是武媚曾借墨玉之口给予的、她也曾深信不疑的箴言。可如今,这“本心”何在?忠于良知,换来的是额上黥痕与阶下之囚;恪守本分,却抵不过天威难测与构陷阴谋!
这宫廷,这权力场,哪里容得下纯粹的“本心”?
水中倒影里那双原本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与一片荒芜。她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带着耻辱印记的自己,看着那双逐渐沉淀下恨意与冰霜的眼睛,心中某个柔软的部分,仿佛随着那黥刑的针尖,一同死去了。
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记住今日之痛,记住这额上烙印的来源。
武媚教给她最重要的一课,或许并非权谋机变,而是这血淋淋的、关于权力本质的认知——在这里,情感是奢侈,良知是负累,唯有绝对的清醒与审时度势的智慧,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她不再去看水中的倒影,缓缓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与污渍。动作间牵扯到额角的伤,又是一阵锐痛,她却只是微微蹙眉,再没有更多反应。
端起那碗冰冷的粟米粥,她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粗糙的粟米刮过喉咙,带着难以下咽的涩意,她却吃得异常缓慢而坚定。
寒镜鉴心,照见的已非昔日那个心怀憧憬、才华横溢的少女上官婉儿。而是从屈辱与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爬出来的、一个更加清醒、也更加冰冷的灵魂。额上的黥痕,是耻辱,也将是她未来道路上,时刻警醒自己的、最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