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陆小凤最好的掩护。他并未径直上山,而是绕到形意门后山一处绝险的断崖之下。这里藤蔓纠结,乱石嶙峋,罕有人迹,却是他白日观察地形时暗自记下的一处可能缝隙。
果然,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中段,被茂密气根和苔藓覆盖之处,有一道狭窄的天然裂口,仅容一人侧身挤入。裂口向内延伸,竟是一条倾斜向上的天然石隙,潮湿阴冷,但空气流动,显然另有出口。
陆小凤屏息凝神,像一尾沉默的鱼,滑入这山腹的褶皱之中。黑暗中,他的听觉和触觉被放到最大。石隙曲折向上,岔路不多,但每一条他都谨慎地用指尖在石壁上留下极浅的记号。约莫一炷香后,前方透来极其微弱的、并非自然天光的光亮,还夹杂着隐约的人声和……焚香的气味。
他停下脚步,将身体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侧耳倾听。声音是从石隙尽头传来的,那里似乎被人工修整过,嵌着简陋的木栅,栅外应该是一处室内空间。
“……务必心诚,祖师爷在天之灵,方能庇佑我形意门渡过此劫。”一个苍老悲怆的声音传来,是“劈”字诀雷长老。
“大师兄,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是“钻”字诀长老,“师父内力何等精深,就算那陆小凤指力再诡异,岂能一指便……便震断心脉?当时师父倒下的样子,你我都看见了,那口血的颜色……”
“四师弟!”雷长老低声喝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此事休要再提!众目睽睽,证据确凿,难道还能是旁人不成?莫非你要质疑所有在场同道、质疑我们自己的眼睛?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门内,擒杀陆小凤,为师父报仇,给天下一个交代!”
“可是……”
“没有可是!”雷长老斩钉截铁,“我知道你素来心细,但此事关系形意门百年清誉,乃至存亡!外头已有风言风语,说我们门内……哼!此刻绝不能自乱阵脚!你且去灵堂前值守,安抚弟子。我要去祖师静室再寻一寻,师父前日似乎提过,有一件要紧物事……”
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陆小凤在石隙中屏住呼吸,心如电转。雷长老最后那句话信息量极大——“风言风语,说我们门内……”门内什么?有奸细?还是有其他隐秘?他去祖师静室找什么“要紧物事”?这恐怕才是关键!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陆小凤才极其缓慢地挪到木栅边。栅栏老旧,锁扣锈蚀,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锁舌,内力微吐,“咔哒”一声轻响,锁簧弹开。他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
外面是一间狭窄的储物室,堆放着一些陈旧的香烛、法器等物,门虚掩着,门外是一条昏暗的走廊,通往灵堂方向,而另一头,则通向形意门深处。
陆小凤闪身而出,将木栅复原,目光落在储物室角落几件叠放整齐的粗布衣服上——是最低阶杂役的服饰。他毫不犹豫地换上,又抓了把香灰在脸上抹了抹,再将头发弄得松散油腻,佝偻起背脊,瞬间便从风流倜傥的陆小凤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杂役老仆。
他端起角落一个装着残香和灰烬的破旧木盆,低眉顺眼地拉开房门,混入了形意门此刻肃杀而忙碌的夜色中。
灵堂设在演武厅,白幡招魂,烛火通明,哭声与诵经声混杂。弟子们或披麻戴孝,或持械巡逻,人人面带悲愤与警惕。陆小凤捧着木盆,沿着走廊边缘慢慢挪动,目光却如最灵敏的触角,扫过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了那位斟酒的年轻弟子。此刻他正跪在灵前孝子位附近,烧着纸钱,神情哀戚,眼圈红肿,与周遭弟子无异。但陆小凤注意到,他烧纸的动作节奏平稳得过分,火光明灭间,他的眼神偶尔会飘向灵堂侧后方——那是通往内堂祖师居所和静室的方向。
陆小凤低下头,捧着木盆转向另一边,似乎要去倾倒香灰。绕过一根廊柱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两根手指从袖中探出,在廊柱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刻着模糊纹路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
那是他和花满楼早年约定的暗记之一,意为“我已潜入,情况复杂,留意内堂”。花满楼若来,必能发现。
倒掉香灰,陆小凤并未折返,而是顺着杂役惯常行走的僻静小路,慢慢向祖师静室所在的“涵虚院”蹭去。越靠近内堂,守卫越是森严,明哨暗桩交错。但或许是因为大部分精锐被派下山追捕,或许是因为谁也想不到陆小凤敢胆大包天潜回,守卫的弟子虽警惕,却并未对一个低头走路的杂役过多盘查。
涵虚院门口,两名弟子持棍而立。陆小凤远远便停下,缩在阴影里。他看到雷长老的身影刚刚进入院中,反手关上了院门。
不能从正门进。陆小凤观察着涵虚院的围墙。院墙不高,但墙头布满了细密的荆棘藤蔓,看似自然生长,实则排列有致,是防人攀越的巧设。不过,这难不倒陆小凤。他绕到院墙西北角,那里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枝叶伸入院内。
就在他准备借树上墙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另一条小径上,一个端着托盘的青衣弟子正快步走来。托盘上放着茶壶和点心,正是送往涵虚院的。那弟子脚步轻盈,面容普通,但陆小凤却觉得他端托盘的姿势有些别扭——太稳了,稳得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玉器,而非普通的茶盘。
陆小凤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尾随上去。
青衣弟子走到涵虚院侧门,轻轻叩门。门开了一条缝,他与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两句,便闪身而入。
陆小凤如影随形,在门将关未关的刹那,一枚铜钱从指尖弹出,无声无息地卡在了门槛下方的缝隙里,让门未能完全闭合。他耐心等了几息,确定门内没有异常动静,才如一阵风般贴近,侧身从那条微不可察的门缝滑了进去。
侧门内是一条短廊,通向小厨房。那青衣弟子已不见踪影,托盘放在厨房的桌上,茶壶盖子微微倾斜,似乎刚刚被匆忙打开过。
陆小凤鼻翼微动,空气中除了食物香气,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与那黑针相似的甜腻气息,来自茶壶方向。他眼神一凛。
就在这时,主屋方向传来雷长老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喝:“谁?!”
紧接着是瓷器碎裂和身体倒地的闷响!
陆小凤再不犹豫,身形疾闪,扑向主屋。穿过短短的回廊,主屋房门洞开,只见雷长老僵立在屋内,双目圆睁,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一只手捂着脖颈,指缝间有黑血渗出。他面前的地上,摔碎了一个茶杯,而那个送茶的青衣弟子,正缓缓从雷长老身后收回一只手,手中赫然捏着一根幽蓝色的细针,与陆小凤怀中那根一模一样!
青衣弟子听到风声,猛地回头,看到陆小凤,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冰冷的杀意。他手腕一抖,那根蓝针疾射向陆小凤面门,同时身形向后急退,撞向窗户!
陆小凤早有防备,侧头避过蓝针,针尖擦着他的耳廓飞过,钉入身后门板,发出“嗤”的轻响,冒起一缕青烟。他足下一点,如附骨之疽般追向那青衣弟子,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直点对方背心大穴!
那青衣弟子身手竟也极高,半空中拧腰回身,双掌交错拍出,掌风阴柔狠辣,全然不是形意门刚猛正大的路数。陆小凤一指虚点,变招奇快,改点他手腕脉门。
两人在狭小的静室内瞬间过了七八招,劲风激荡,将屋内的书籍、卷轴扫得四处纷飞。青衣弟子显然不欲久战,一心脱身,招式狠毒却略显急躁。陆小凤瞅准一个破绽,左手如电探出,不是攻击,而是抓向对方腰间一个微微鼓起的革囊!
青衣弟子脸色一变,护囊心切,动作慢了半拍。陆小凤的指尖已触到革囊边缘。
就在此时,窗外陡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
青衣弟子闻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不顾陆小凤抓向革囊的手,拼着硬受陆小凤一指,借力加速,狠狠撞碎了窗户,滚入院中黑暗中。
陆小凤手指勾下了那革囊,入手沉甸甸,里面似乎有不少细小硬物。他顾不上查看,先扑到雷长老身边。雷长老气息奄奄,脖颈伤口流出的血已变成紫黑色,眼神涣散,嘴唇翕动。
陆小凤俯下身,只听雷长老用尽最后气力,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典……海外……图……小心……钻……”
话音未落,气息已绝。
“钻”?是指“钻”字诀长老?陆小凤心头剧震。
院外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什么声音?”“在涵虚院!”“快!”
陆小凤看了一眼手中革囊,又看了一眼雷长老的尸体和洞开的窗户。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掉进了陷阱——杀死雷长老的凶手从他面前逃脱,而他现在手持疑似凶器的革囊,站在尸体旁边。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苦笑一声,却没有任何犹豫,将革囊塞入怀中,身形一闪,并未从青衣弟子撞破的窗户走,而是反向冲入内室,推开一扇看似是墙板的暗门——这是他刚才与青衣弟子交手时,眼角余光瞥见的。
暗门后是向下的石阶,充满霉味。陆小凤闪入,反手关上暗门,将追兵的喧嚣暂时隔绝。
黑暗的阶梯似乎没有尽头。他只能凭感觉向下,心中念头飞转:雷长老临死前的话,“典”、“海外图”、“小心钻”……“钻”长老果然有问题?那“典”和“海外图”是什么?形意门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引来海外势力,不惜连环设计,连杀祖师和长老?
不知下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点微光。陆小凤放轻脚步,靠近光源。那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墙上嵌着几颗夜明珠,发出冷白的光。石室中央有一张石桌,桌上空空如也,但桌面上却留有一个清晰的、方形的印痕,大小如一本厚册。
印痕边缘的灰尘有新鲜擦动的痕迹——不久前,这里应该放着某样东西,刚刚被人取走了。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他来晚了一步。
石室再无他物,只有一侧墙上,刻着一些模糊的图案和文字,似是形意拳的一些古老练气法门,但其中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像是海浪和奇异船舶的纹饰。
海外。又是海外。
忽然,他怀中的革囊微微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微的、仿佛虫鸣般的“嗡”声。
陆小凤猛地将革囊掏出打开,只见里面是数十根同样的幽蓝细针,以及一个不足巴掌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扁盒。扁盒一侧有个小孔,此刻正发出微弱嗡鸣,盒面有暗红色的光点明明灭灭,仿佛在指示着什么方向。
追踪之物?还是……通讯?
陆小凤盯着那闪烁的红点,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他没有毁掉这盒子,反而将它小心握在掌心,感受着那嗡鸣的轻微震动和光点闪烁的节奏。
然后,他选择了一条与红点指示方向略有偏离的通道,运起轻功,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