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晕在剑身上流转,最终凝于一点寒星。西门吹雪放下雪白的绢布,剑身已无痕。他未抬眼,却仿佛对着空气低语:“血腥气。”
并非真实的气味,而是一种直觉。剑客的直觉,杀人者的直觉。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极远处的黑暗里,传来夜枭被惊飞时短促的鸣叫,翅膀扑棱声撕开寂静。
几乎同时,客栈残破的木门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推开,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个人影带着山间的寒露与淡淡的血气闪了进来,反手掩上门,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陆小凤。他的样子有些狼狈,外袍破烂,束发凌乱,左臂的包扎处渗出暗色,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灯光下依然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幽火。
“我知道瞒不过你。”陆小凤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成功。他走到桌边,不客气地拿起西门吹雪面前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才驱散了一些骨子里的寒意。“但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西门吹雪的目光终于从剑上抬起,落在陆小凤身上。那目光清冷如剑锋,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平静地审视。“形意门的事,传得比风快。”他淡淡道,“半个时辰前,已有三拨带着兵刃的人马进入小镇,他们在打听一个‘手臂带伤、轻功极高’的人。”
陆小凤放下酒壶,舔了舔嘴唇。“看来,武林帖已经发出来了。”
“形意祖师暴毙,陆小凤弑杀前辈,天下共诛。”西门吹雪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描述详尽,义愤填膺。你现在的人头,很值钱。”
“不是我杀的。”陆小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与认真。
“我知道。”西门吹雪的回答简洁得令人意外。
陆小凤猛地看向他。
“你若真想杀他,不会选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的‘灵犀一指’若要取人性命,也不会留下那般含糊的伤痕。”西门吹雪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你此刻眼中的困惑,多于杀意。”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心中那沉甸甸的憋闷感,因为这句话,似乎松动了一丝。“谢谢。”
“不必。”西门吹雪道,“我只是陈述事实。你需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陆小凤立刻道,时间紧迫,容不得客套。“第一,帮我拖住追兵,尤其是形意门那四位长老,不能让他们像疯狗一样咬得太紧。我需要喘息和调查的时间。”
西门吹雪微微颔首,这对他而言,不算难事。有时候,剑神的名头和他的剑一样有用,哪怕只是出现在某个地方,就足以让大部分人掂量掂量。
“第二,”陆小凤从怀中取出那方小心包裹的手帕,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那根幽蓝的细针。“帮我看看这个。你见识广,或许知道它的来历。”
西门吹雪没有用手去碰,只是凝目细看。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隔着绢布,将针轻轻拈起,凑近灯焰。在跳跃的火光下,针尖那抹幽蓝似乎活了过来,隐隐有流光转动。
“这不是中原之物。”西门吹雪看了片刻,缓缓道,“也非西域、苗疆常见毒针的制式。针体非金非铁,似是用某种特殊矿石混合骨粉烧炼而成,极为脆硬,入体易碎,难以探查。这幽蓝光泽……我曾在一本古旧的海外异闻录中见过类似描述,提及东海之外,有岛民擅用淬炼海中毒物与奇异矿物的吹针,中者真气逆乱,腑脏渐衰,状若急症暴毙。”
“海外?”陆小凤的心猛地一沉。若真牵扯到海外势力,事情就更加复杂诡谲了。
“只是相似,未必确定。”西门吹雪将针放回绢布,“但此物歹毒阴损,绝非正道。能将它无声无息送入形意祖师的体内,下手之人,功力、手法、时机,缺一不可。更关键的是,他必须对祖师的武功路数、真气运行,乃至当时的状态,了如指掌。”
陆小凤眼神锐利起来:“内鬼?”
“极高明的内鬼。”西门吹雪肯定道,“甚至可能不止一个。形意门内部,必有极大问题。你当时与祖师交手,可觉他有任何异样?或是交手前,他曾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事、物?”
陆小凤闭上眼,极力回忆那短暂却又决定生死的一刻。祖师那磅礴的拳意,交手时那微妙的一滞……忽然,他睁开眼:“酒!切磋之前,他曾与我共饮一杯,说是以茶代酒,敬远方来客。但……那酒是他身边一名始终低眉顺目的年轻弟子斟上的。我当时未觉有异,但现在想来,那弟子的手,似乎稳得过分了,倒酒时,壶嘴离杯沿极近,几乎没有酒液晃动的声音。”
西门吹雪眼中寒光一闪:“那名弟子?”
“混战一起,我便再未留意。”陆小凤摇头,“但若针是那时下的,手法简直神乎其技。而且,针在手臂,何以引发膻中穴附近的真气爆裂?除非……”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种可能:那针或许并非致命主因,而是一个“引子”。祖师体内,早已被埋下了某种隐患或暗伤,而这根针,在特定时机(比如激烈运功时)触发或加剧了它。
“看来,你得回一趟形意门。”西门吹雪道。
“自投罗网?”陆小凤苦笑。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线索最多。”西门吹雪起身,将古剑佩回腰间,“我会在小镇东面的山口‘留剑’。三日之内,形意门长老及以上的人物,应该无暇专心追你。”
所谓“留剑”,是西门吹雪的一种宣告。将佩剑插于某处,意味着剑神在此,越界者需掂量后果。这比直接出手杀人更具威慑,也更能拖延时间。
“多谢。”陆小凤郑重道。
“不必。我对此事亦有些兴趣。”西门吹雪走向门口,白色身影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另外,你来之前,我已用我的渠道,给花满楼传了讯息。他应该正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你们或许可在‘老地方’汇合。”
陆小凤心中一定。有西门吹雪在外策应震慑,有花满楼前来相助厘清线索,他肩头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西门吹雪推开木门,夜风涌入。“陆小凤,”他在门口停住,没有回头,“小心。能用出这等手段构陷你的人,所图必然极大。形意门的水,比你想象的更深。”
说完,他迈步而出,身影瞬息间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小凤独自站在摇曳的灯影里,缓缓握紧了拳头。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根黑针的冰凉。
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刚刚将他置于死地的龙潭虎穴。不仅要洗刷冤屈,更要揭开这桩离奇死亡背后,那深不见底的阴谋。
他吹熄了油灯,让黑暗彻底包裹自己。然后,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从客栈后窗掠出,向着来时那如兽脊般沉默的群山,再次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