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还亮着。
我坐在桌前,手指套着那枚易拉罐环。它卡在指节上,有些松,但没掉。窗外的车流声断断续续,办公室里只有主机运行的轻响。
林悦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她手里拿着一张纸,边角有些卷,像是被翻过很多次。她走到桌前,把纸放在盐罐旁边。
“这是苏小姐留下的煮面笔记。”她说,“您要我照着做一遍。”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那张纸。字迹是她的,横不平竖不直,写着:水开下面,三分钟捞起,加半勺油防粘,酱油一盖,醋半盖,葱花没有就算了。最后画了个笑脸。
我记得那天她站在我面前,锅里冒着白气,头发被热气弄得有点乱。她一边看纸条一边手忙脚乱地倒调料,还回头问我:“阿辞,你喜欢咸一点吗?”
我说好。
她就多倒了一点酱油。
面端上来的时候颜色很深,我吃了一口,没说不好。她盯着我看,眼睛亮亮的,等我评价。
我说,好吃。
其实太咸了。
但我没告诉她。
林悦转身去了角落的操作台。那里有迷你灶台、小锅、电磁炉,还有她提前备好的食材。她把水倒进锅里,打开火。水开始冒泡,慢慢翻滚起来。
我看着她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对照纸上的字。她拿出面条,是那种最普通的挂面,包装简陋。她数了数,抓了两小撮,放进锅里。
水重新沸腾时,她低头看表,嘴里默念时间。三分钟后,她关火,捞面,控水,放进碗里。再用小勺舀油,轻轻搅匀。
她拿起酱油瓶,倒了一盖。又换醋瓶,倒了半盖。最后撒上一点点葱花。
整套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她把碗端过来,放在桌上。筷子摆成平行线,和纸条上画的一样。
然后她拿起盐罐,递到我面前。
“最后一步。”她说,“按她的习惯,盐是后放的,自己掌握量。”
我伸手接过盐罐。
手指碰到罐身的瞬间,突然抖了一下。
盖子没拧紧。
盐一下子洒了出来,落在桌面上,堆成一小片白色。有的落在碗沿,有的滑进面里,更多散在木纹缝隙间。
我愣住了。
手还举着盐罐,低着头看那一堆盐粒。它们很小,堆在一起像一层霜。灯光照下来,反着光,刺得眼睛有点难受。
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
我把盐当成糖,直接往锅里倒。她冲过来抢锅铲,脸都急红了。我说不是糖吗?她抓起盐罐给我看,声音发颤:“这是盐!阿辞,你疯啦?”
我没听懂,只觉得她反应太大。
后来面煮好了,她勉强笑了笑,说没事,还能吃。她先尝了一口,皱了下眉,还是咽下去了。我也吃了。
吃到一半,胃里翻腾,我冲进厕所吐了。
她站在门口,一句话没说。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锅里还剩半碗面。她没动过。
我盯着桌面的盐,喉咙发紧。
“她说……”我开口,声音有点哑,“盐放多了也能吃。”
林悦站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那碗面。
“可那天您吐了。”她说。
我没有反驳。
我想起她收拾碗筷时背对着我的样子,肩膀塌着,动作很轻,好像怕吵到谁。她把剩下的面倒进垃圾桶,连汤都没留。
我那时候还不懂。
不懂她为什么难过。
明明只是碗面。
现在我知道了。
那不是一碗面的事。
是我吃了她亲手做的东西,又当着她的面,把它扔了。
林悦没再说话,只是拿过我手里的盐罐,拧紧盖子,放回原位。她看了看那碗撒了盐的面,没动筷子。
“要重做吗?”她问。
我摇头。
“不用了。”
她顿了一下,准备端走碗。
“等等。”我叫住她。
她停下。
我把盐罐拿回来,打开,捏起一点盐,轻轻撒在已经满是盐粒的桌面上。一点,又一点。
像在补什么。
又像在惩罚自己。
林悦看着我,没阻止。
“现在想想,”我说,“那是我吃过最咸的面,也是最甜的。”
她没接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锅里的水汽早就散了,面也凉了。盐还在桌上,白得刺眼。
林悦把碗收走,擦干净桌子。她离开前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淡,但不像以前那样公事公办。
她走后,我打开抽屉,铁盒还在。我拿出来,掀开盖子。易拉罐环躺在里面,旁边是一张折叠的纸。我展开一看,是那张煮面笔记的复印件。
她什么时候复印的?
我不知道。
我把复印件放进盒子里,合上盖,锁好。
钥匙穿回易拉罐环里,一起戴回手上。
手指动了动,环滑了一下,又被我按住。
我站起来,走到操作台前。灶台还温着,锅底有一点水渍。我拿起那个盐罐,就是刚才洒了盐的那个。罐身很普通,塑料的,盖上有几个小孔。
我拧开盖子,倒出一点盐在掌心。
很轻。
但压得手心发沉。
我合上盖子,把盐罐放回原位。位置和之前一模一样,不多不少。
转身时,我碰到了水壶。它立在边上,是她以前用的那种老款,铝壳,壶嘴有点歪。林悦不知从哪找来的,说是按笔记里写的型号买的。
我拿起水壶,往里加水。
倒到三分之二,停下。
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指示灯亮了,红色。
水还没开。
我站在那里等着。
壶身慢慢发热,手贴在上面,能感觉到温度在上升。
外面天快亮了,城市的声音渐渐多起来。电话静音了,屏幕没再闪。文件堆在桌角,一封没拆。
我回头看了一眼办公桌。
钢笔还在,和昨天一样。
但抽屉是关着的。
我没再去碰它。
水开始响,先是轻微的嗡鸣,然后变得急促。我盯着壶嘴,等它喷出第一缕白气。
林悦敲门进来时,我没回头。
“顾总,”她说,“早会时间到了。”
我没有应。
她走近几步,看到我在等水开。
她没再说开会的事。
“您想喝她煮的面?”她问。
我点头。
“可面已经凉了。”
“那就再煮一碗。”
她沉默了一会儿。
“还要按她的方法?”
“每一步都要。”
她转身去拿新碗,新面。
我拿起空锅,用水冲了一下。锅底有一圈旧痕迹,像是烧过很多次。我用布擦了擦,不算干净,但够用了。
林悦站在我旁边,重新开始计时。
水开下面。
三分钟。
捞起。
加油。
拌匀。
她拿起酱油瓶。
我伸手拦住。
我自己来。
她让开。
我倒了一盖酱油,手很稳。
醋半盖。
也稳。
葱花撒上去,很少。
最后,我拿起盐罐。
林悦看着我。
我没有犹豫,打开盖子,轻轻晃了一下。
一粒盐落下。
又一粒。
不多。
刚刚好。
我放下盐罐,把面端到桌上。
筷子摆成平行线。
我坐下来。
拿起筷子,分开。
夹起一筷子面。
吹了吹。
送进嘴里。
咸淡适中。
我慢慢嚼着。
咽下去。
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亮了。
阳光照进来,落在桌角的盐罐上。
罐子不动。
盐也不动。
我抬起手,摸了摸嘴角。
指尖沾了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