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漫进七情谷的夜。
凌栖迟蹲在棵老树后面,手里捏着刚从武烈身上扒下来的储物袋,指尖一搓,袋口开了。她把里头东西哗啦啦倒在地上,借着月光拨拉两下。
灵石不多,几十块中品的,几百块下品的。几瓶疗伤丹药,品相寻常。两件替换的粗布衣袍,几块干粮。还有张皱巴巴的地图,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了几处标记——哀风峡、欢喜泉、几处没写名字的山坳。
闻厌那边也清点完了。三个散修加一对音修兄妹,五个人加起来,值钱东西还没凌栖迟在龙骸谷捡的龙骨碎片零头多。法器都是大路货,丹药也平常。唯一特别的是林家兄妹身上搜出的那枚留影石,里头除了幽冥谷的悬赏令,还存了几段七情谷的地形影像,有几处用红点特别标注,像是他们原本计划的下手地点。
“穷鬼。”凌栖迟撇撇嘴,把灵石丹药分作两份,一份自己揣了,一份丢给闻厌,“你的辛苦费。”
闻厌没推辞,接了收好,目光落在那几张地图上:“地形有共通处。”
凌栖迟凑过去看。武烈的地图潦草,林家兄妹留影石里的精细些,但几处标记重叠——哀风峡、欢喜泉、还有东北角一处画了三道波纹的地方。
“这波纹是……”凌栖迟眯眼。
“可能是水源,或特殊灵气汇聚处。”闻厌指尖在那波纹标记上点了点,“明日可探。”
“先顾眼前吧。”凌栖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这身行头不能要了。幽冥谷既然发了悬赏,见过咱俩脸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她从自己储物戒里摸出两张“千面幻”。这是早先在坊市淘来的小玩意儿,能暂时改变面容身形,虽瞒不过高阶修士仔细探查,但应付普通金丹以下足够了。
“换个模样,换个地方。”她把其中一张拍在自己脸上,灵力注入,面部骨骼筋肉传来轻微的麻痒感。再睁眼时,镜中已是张平平无奇的圆脸姑娘,眉眼温顺,扔人堆里找不着那种。
闻厌接过另一张,却不急着用,只看着她:“你原先的容貌,更好。”
“嗯?”凌栖迟一愣。
“易容后,辨认不易。”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雾气挺重。
凌栖迟眨眨眼,忽然乐了:“担心认不出我啊?放心,就你这剑痴样,化成灰我都认得。”她摆摆手,“赶紧的,换完脸咱去欢喜泉——白天那群熊憨憨泡澡的地方,底下有好东西。”
闻厌不再多言,面具覆上脸。再抬眼时,已是个面容冷峻、轮廓分明的青年,眼神依旧锐利,但五官截然不同了。
两人把武烈五人搜刮干净,又用特制的禁灵锁把人捆结实了,扔在哀风峡入口附近的灌木丛里——不杀,也不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修仙界弱肉强食,今日若败的是凌栖迟二人,下场只会更惨。
做完这些,夜色已深。
七情谷的夜晚并不寂静。远处隐约传来不知名兽类的低吼,近处林间时有簌簌响动,像是小兽穿行。月光被雾气滤过,落下时成了惨淡的灰白色,照得古木藤蔓影影幢幢,像张牙舞爪的怪物。
两人收敛气息,在林间疾行。有了地图指引,不多时便回到了白日那片山坳。
欢喜泉到了。
白日里七八头玄石熊泡澡的热闹景象没了,泉水静静泊在月光下,水面倒映着惨白的天光,蒸腾的乳白色雾气淡了些,却更显朦胧。泉边多了些小生灵——几只皮毛水滑的月光貂探头探脑地喝水,几尾银鳞小鱼跃出水面,溅起细碎的光。远处林缘,甚至有两头鹿模样的灵兽伏在岸边休憩,姿态安详。
静谧,祥和,美好得不像真实。
凌栖迟眼睛一亮,搓了搓手:“就是这儿!底下那些泛光的石头,叫‘欢喜石’,是炼静心丹的上好材料,还能辅助参悟欢喜类的意境——虽然咱用不上,但能卖钱啊!”
她说着就要往泉边走,却被闻厌一把拽住手腕。
“谨慎。”他目光扫过泉水,又看向四周,“白日有玄石熊在,夜晚它们却离去了。不合常理。”
“也许熊晚上睡觉呢?”凌栖迟不以为意,“你看那些小兽不都好好的?灵气也没问题。”她抽出手腕,活动了下脚踝,“我下去试试,你帮我望风。要不对劲,立马拉我上来。”
闻厌沉默片刻,松了手:“半炷香。”
“够了!”
凌栖迟深吸口气,脚尖轻点,身形如燕掠向泉心。为避免惊扰那些小兽,她刻意放轻了落势,足尖触及水面时,只漾开圈圈极浅的涟漪。
然后,她整个人没入了水中。
泉水比想象中温暖。不是烫,是种渗透四肢百骸的、暖洋洋的熨帖感。更奇异的是一种情绪——毫无来由的、纯粹的快乐,像潮水般从每个毛孔涌入。
凌栖迟睁着眼,看见水下那些七彩流光的卵石静静躺在泉底,光泽温润。她该去挖的,该立刻动手。可念头刚起,就被那股汹涌的快乐冲散了。
啊……好舒服。
泉水柔柔包裹着身体,像是回到了最安心的襁褓。每一次呼吸,水灵之气顺着经脉流转,滋养着白日激战后疲惫的肉身与心神。脑子里那些算计、提防、厮杀……忽然变得很遥远。
她甚至觉得,活着真好。能呼吸真好。能感受到这温暖的泉水,看见这水底美丽的光,真好。
凌衍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肯定又在熬夜炼丹吧。等他出关了,要给他泡壶好茶……
师尊那个炸炉狂魔,不知道今天又祸害了哪个炼丹房……
阿苏铁师兄新研制的烤灵鸡配方,回去一定要尝尝……
她眯起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身体放松,缓缓沉向泉底,指尖几乎要触到那些发光的石头——却只是虚虚拂过,像在抚摸什么珍贵易碎的梦。
挖石头?为什么要挖石头呢?
就这样泡着,不好吗?
“凌栖迟!”
一声清喝穿透水幕,如惊雷炸响!
紧接着,后脖颈衣领一紧,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从水里提了起来!
“哗啦——!”
水花四溅。凌栖迟被闻厌拎着后领拽出泉水,夜风一吹,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冰凉刺骨。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茫然地眨眨眼。
“我……”她甩了甩头,水珠飞溅,“我刚才……”
“你在笑。”闻厌松开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泡了三十息,一动不动,只是笑。”
凌栖迟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果然还残留着上扬的弧度。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这次是后怕。
“这泉水不对劲!”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我一进去就觉得……特别快乐,特别满足,什么都懒得想,连挖石头的事儿都忘了!要不是你拉我出来,我可能……”
可能就泡在里面,一直笑到灵力耗尽,或者被别的什么玩意儿捡了便宜。
闻厌看向泉水,眉头微蹙:“情绪侵染。比哀风峡更隐晦,也更难抵御。”
“你能试试吗?”凌栖迟问,“封闭五感,只想着挖石头,速战速决?”
闻厌略一沉吟,点头:“可。”
他走到泉边,闭目凝神片刻,周身剑气内敛,呼吸变得绵长缓慢。随后睁眼,纵身入水——姿态依旧利落,水花压得极低。
凌栖迟紧盯着水面。
三息,五息,十息……
水面平静无波。
就在她以为此法可行时,涟漪荡开,闻厌浮了上来。
凌栖迟瞳孔一缩。
那张平日里冷峻得近乎刻板的脸,此刻竟……在笑。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种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舒展笑容。他眼睛微微眯着,像是晒足了太阳的猫,整个人透着一股“此生足矣”的满足感。他就那样浮在水面,仰头看着朦胧的月亮,一动不动。
“闻厌!”凌栖迟低喝。
水中的青年恍若未闻。
凌栖迟咬牙,冲过去一把薅住他头发和后衣领,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拖!
“哗——!”
闻厌被硬生生拽出水,落地时踉跄一步,脸上笑容还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恢复清明。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向凌栖迟,沉默了两息。
“……抱歉。”
“道什么歉,”凌栖迟松了口气,又有点想笑,“你刚才笑得可慈祥了。”
闻厌:“……”
他别过脸,耳根似乎有点红,迅速蒸干身上水汽,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如果忽略那缕被凌栖迟薅乱翘起来的头发的话。
“此法不通。”他总结道,“欢喜之意,直侵心神,封闭五感亦难隔绝。”
凌栖迟盯着泉水,脑筋飞转。不能进去,那……能不能用工具?毕竟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这个。
她目光扫过泉边竹林,眼睛一亮。
半盏茶后。
凌栖迟蹲在泉边,手里握着根足有三丈长的竹竿——这是她刚去旁边竹林砍的,去了枝叶,一头削尖,另一头用衣物碎布缠了几圈防滑。闻厌则在附近寻了几根韧性极佳的藤蔓,编成个简易的网兜,系在另一根竹竿顶端。
“我戳,你捞。”凌栖迟把尖头竹竿探进水里,试了试长度,刚好能触及泉底边缘,“先从边上开始,小心别弄出太大动静。”
闻厌点头,持着网兜竿,目光专注。
第一下,凌栖迟竹竿尖戳进泉底泥沙,撬动。一块拳头大小、泛着七彩流光的卵石松动,滚入闻厌适时伸过去的网兜里。
成了!
两人精神一振。
虽然效率低,虽然姿势滑稽——一个蹲着戳泥巴,一个站着捞石头,活像凡间河边摸鱼的顽童——但有用!
一块,两块,三块……七彩的欢喜石被陆续捞出,凌栖迟擦都不擦,直接塞进储物袋。泉水似乎对“死物”并无影响,竹竿藤蔓进出无碍。
月光静静流淌,泉边小兽们饮完水,渐渐散去。林中愈发静谧,只有竹竿拨水的轻微响动,和卵石落入网兜的闷声。
直播间弹幕:
“哎呀呀,欢喜泉挖矿,这法子真是……质朴。”
“竹竿捞石头,亏她想得出来。不过有用就是好法子。”
凌栖迟越挖越起劲,没有感觉直播间里的打趣。这些欢喜石品相极佳,灵力饱满,拿出去一块至少能换几十中品灵石。
她几乎忘了时辰,直到装了满满一袋,准备换第二个空袋子时——
后颈汗毛,毫无征兆地炸了起来。
几乎同时,闻厌动作一顿,手中网兜竿悬在半空。
两人对视一眼。
没有声音,没有异动,但某种源自本能的、深植于魂魄深处的惊悚感,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走。
凌栖迟甚至没开口,只朝闻厌使了个眼色。闻厌毫不犹豫扔下竹竿,两人同时转身,灵力催动到极致,朝着来时方向疾掠!
身影没入林中的刹那,凌栖迟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下,欢喜泉依旧平静美好。
可泉对岸那片竹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竹影摇晃间,一道比竹子高出近半的庞大黑影,正缓慢地、无声地,朝着泉水方向移动。四五米的高度,在夜色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形貌,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牙酸的恶意与压迫感,隔空弥漫开来。
凌栖迟心脏狠狠一跳,再不敢多看,扭头全力奔逃!
两人身影消失在林间不久。
那黑影缓缓踱至泉边,停驻,缓缓下沉。月光勉强勾勒出它嶙峋的、仿佛由无数痛苦扭曲肢体拼接而成的轮廓。它低头,看向泉底那些被翻搅过的泥沙,以及岸边散落的竹竿藤蔓。
寂静中,响起一声极轻、极慢的,像是骨骼摩擦又像是湿泥翻涌的——
“……嗬。”
泉水倒映的月光,忽然染上了一层晦暗的猩红。
“等等,刚才那黑影是什么玩意儿?神识隔界竟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