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那句话落下后,林间安静得能听见雾气凝结成水珠、从叶片上滑落的声响。
凌栖迟盯着单膝跪地的壮汉,脸上那点因救人而生的轻松笑意淡了下去。她没立刻去扶,也没接话,只是微微偏头,目光扫过旁边那三个散修——那三人脸上还残余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此刻却因武烈突然的举动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妙音阁那对双生子更是抱在一起,怯生生地望着这一幕,仿佛受惊的兔子。
“武道友,”凌栖迟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你先起来说话。磐石宗的情义,我记下了。但此地不是细谈之处。”
她说话时,右手状似无意地垂在身侧,指尖却几不可查地蜷了蜷——这是她与闻厌之间极隐秘的暗号,意为“戒备”。
闻厌的剑未曾入鞘,只是那凛冽的剑意稍稍收敛了三分,他侧身半步,恰好将凌栖迟后方可能来袭的角度护住。
武烈闻言起身,满脸的激动之色未退,反倒上前一步,压着嗓子急切道:“凌仙子说的是!是武某莽撞了!只是此事确实紧要——仙子可知,这七情谷近来不太平?”
他边说边环顾四周,神色凝重:“自打半月前谷中惊现‘玄武蛋’的消息传出,四方修士云集,可宝物没见着几件,失踪的人却越来越多。光是我们磐石宗知晓的,便有不下二十人音讯全无,其中不乏金丹好手!”
林清瑟在一旁小声补充:“我们兄妹原本是跟着宗门师姐来的,可三日前师姐去谷西探查一处古洞府,至今未归……”
“何止!”武烈接过话头,神色激动,“就在昨日,我们四人亲眼看见三个结伴的散修,进了前面那片‘哀风峡’,就再没出来!那峡谷邪性得很,两侧山岩是罕见的‘沉哀石’,待久了能让人不知不觉心绪低沉,哀思难抑,最后甚至自伤自残!”
他顿了顿,看向凌栖迟,眼神诚恳:“武某原本打算今日便退出七情谷,将此事回禀宗门。没想到遇上那四个魔修暗算,更没想到能在此遇见仙子!宗主既有嘱托,武某拼死也要护仙子周全——不如我们先离开这谷外围,寻个安全处再从长计议?”
他说得情真意切,又是搬出兄长凌衍的名头,又是关切安危,换了旁人,怕是要感动几分。
凌栖迟却听得心中疑窦渐生。
太顺了。
从遇袭,到救人,再到“认出身份”、“透露线索”、“关切安危”——这一连串,像是戏台上排演好的折子,一折接一折,就等着看客入瓮。
她面上不显,只露出适当的凝重:“竟有此事?那哀风峡在何处?”
“就在前面不远!”武烈立刻指向东北方向,“穿过这片林子便是。那地方地势低洼,两侧山岩高耸,呈深蓝色,极好辨认。武某昨日亲眼所见,那三个散修进去时还好好的,不到一炷香功夫,里头便没了动静……”
他边说边迈步往前引:“仙子且随我来,我们先远远看一眼那峡谷入口,便知武某所言非虚。之后我们速速退走,绝不多留!”
凌栖迟脚步没动。
她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武烈宽厚的背脊上,又扫了眼那三个散修——那三人已默默跟到了武烈身后,隐隐成合围之势。那对双生子音修倒还站在原地,一脸惶然,似乎不知该跟谁。
“武道友,”凌栖迟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既然那峡谷如此凶险,我们何必靠近?就在此处说清楚便好。我看这儿空旷,四周林木稀疏,真有什么变故也来得及反应。”
武烈背影微微一僵。
他转过身,脸上笑容有些勉强:“仙子有所不知,那峡谷地形特殊,需亲眼见了才知厉害。况且……”他压低声音,“关于修士失踪的线索,与峡谷中一处隐秘有关,在此处说,恐隔墙有耳。”
“哦?”凌栖迟挑眉,“那便请武道友长话短说,那隐秘究竟为何?说完我们立时便走,绝不耽搁。”
武烈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下意识看向那三个散修中的一人——那是个使刀的瘦高个,此刻正低头摸着刀柄。
就这一眼,凌栖迟心中警铃大作!
她几乎同时传音闻厌:“不对劲,准备动手!”
闻厌的回应比她传音更快——他身形未动,但周身剑气已如蓄势的弓弦,绷紧到极致!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异变陡生!
“呜——!!!”
一股狂暴的罡风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山林中卷来!那风凌厉如刀,裹挟着碎石断枝,劈头盖脸砸向凌栖迟与闻厌!
不是自然之风——是风系法术!而且蓄力已久,威力堪比金丹中期全力一击!
“小心!”凌栖迟只来得及厉喝一声,与闻厌同时向两侧急闪!
然而那罡风范围太广,速度太快,两人虽避开正面,仍被余波扫中,身不由己地被推向武烈所指的方向——那片林木尽头,隐约可见一道深蓝色山岩构成的狭窄峡谷入口!
“就是现在!”武烈眼中凶光毕露,哪还有半分憨厚忠直的模样!他巨斧抡起,却不是劈向凌栖迟,而是狠狠砸向地面!
“轰!”
土石飞溅中,数道乌光从地底激射而出,直取凌栖迟与闻厌周身大穴!那是淬了麻痹剧毒的“丧魂钉”,专破护体灵力!
凌栖迟人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乌光及体,她眼中寒芒一闪,竟不闪不避,只将怀中那面众生心念幡催动到极致——幡面无形鼓荡,一股强烈的“滞涩”与“昏沉”意念后发先至,反向笼罩向武烈四人!
“呃!”那三个散修动作齐齐一慢。
唯有武烈修为最高,心神坚毅,只恍惚了一瞬,丧魂钉去势稍偏,“噗噗”两声,擦着凌栖迟袖口与闻厌肩侧飞过,带起血线。
而就这一瞬的耽搁,凌栖迟与闻厌已顺势落入峡谷入口处!
甫一落地,凌栖迟便觉一股莫名的沉重感涌上心头。两侧高耸的深蓝山岩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无声的悲意,丝丝缕缕往人心里钻。眼前依稀闪过一些破碎画面——幼时哥哥熬夜为她炼丹的背影、师尊炸炉后灰头土脸却大笑的模样……随即化为更深的疲惫与哀凉:救的人反手就要害你,这世道,修什么仙?争什么道?
“屏息凝神!是沉哀石干扰心绪!”闻厌的清喝如同冷水浇头。
凌栖迟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清醒三分,再看闻厌——他虽仍持剑而立,但眉头紧锁,眼底也有一丝罕见的郁色,显然同样受了影响。
峡谷外,武烈四人已追至入口,却不敢轻易踏入,只在外面结成阵势,死死堵住出路。
“凌仙子,”武烈站在光暗交界处,脸上再无伪装,只剩下冰冷的贪婪,“别怪武某恩将仇报。要怪,就怪你身上那龙骨碎片——有人开了天价悬赏,要你身上所有龙骸谷所得。武某也是不得已。”
他顿了顿,看着峡谷中脸色微白的两人,嗤笑一声:“这哀风峡是个好地方。待得越久,心绪越沉,最后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武某劝你们乖乖交出储物法器,我们或许……还能留你们全尸。”
凌栖迟盯着他,忽然笑了:“所以,磐石宗、你宗主欠我兄长人情,都是假的?”
“半真半假。”武烈倒也坦率,“磐石宗确有其事,武某也确是磐石宗弟子。只不过……”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人情哪比得过实打实的修炼资源?宗主老了,胆子小了,武某却还想再进一步。”
“那些失踪修士的线索呢?”凌栖迟又问。
“自然也是真的。”武烈有些不耐烦了,“这七情谷近来确实诡异,但与我们无关。凌仙子,拖延时间无用,这峡谷里没有第二条路。”
他话音未落,那三个散修中的瘦高个忽然抬手就是三把飞刀射出,直取凌栖迟上中下三路!另外两人也同时出手,一道火符、一条毒藤,封死左右!
他们打的主意很明确——不必冒险进谷,只需远程消耗,等谷中二人被沉哀石影响至深,再一举擒杀!
凌栖迟与闻厌几乎同时动了。
闻厌剑光如游龙,精准点落飞刀,斩断毒藤,身形却被迫退后半步——他需分心抵抗越来越浓的哀思侵袭,剑势不如以往凌厉。
凌栖迟更不好受。她修为最低,受沉哀石影响最大,脑中杂念纷涌,眼前甚至开始出现重影。她强撑着催动心念幡,试图吸收那些负面情绪,可此地哀思仿佛无穷无尽,幡面很快便传来饱和的刺痛感。
不能硬拼,必须破局!
她与闻厌交换一个眼神,两人默契骤生——下一刻,闻厌忽然剑光大盛,不顾消耗地向前猛攻数剑,逼得武烈四人连连后退!而凌栖迟则趁此机会,猛地向后一跃,看似要往峡谷深处逃窜!
“想跑?!”武烈怒喝,下意识带人往前追了几步,踏入峡谷范围。
就在他们踏过某条无形界限的刹那——
原本“竭力抵抗”哀思、身形踉跄的凌栖迟忽然站定,转身,脸上哪还有半分恍惚?她指尖一弹,三枚丹药射入空中,“砰”地炸开,却不是毒雾,而是刺目的强光与震耳欲聋的爆鸣!
“闪光丹”、“惊雷子”——都是些低阶却实用的玩意儿,配合她早已暗中撒出的“乱神粉”,瞬间扰乱了武烈四人的感知!
几乎同时,闻厌的剑到了。
这一次,再无保留。
清冽剑光如银河倒卷,带着斩断一切哀思悲意的决绝,直刺武烈咽喉!而凌栖迟更是双手连扬,十几道“缚灵索”、“捆仙绳”如同活蛇,从她袖中激射而出,缠向另外三人手足!
“不好!中计!”武烈惊骇欲绝,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哀风峡中,这两人竟还能设局反击!
他巨斧狂舞,勉强架住闻厌致命一剑,却被剑上那股破邪涤秽的剑意震得气血翻腾,连退数步。那三个散修更是不堪,被绳索法宝缠了个结实,惊呼倒地。
胜负几乎在瞬间逆转。
凌栖迟喘着粗气,额上冷汗涔涔——方才的“恍惚”有七分是真,三分是演,硬扛着哀思设局,对心神消耗极大。但她手上动作不停,迅速上前,用特制的禁灵锁扣住武烈四肢关节,又给那三个散修补上几道封印。
“现在,”她蹲在武烈面前,抹了把额角的汗,笑容有些冷,“可以好好说话了?”
武烈面如死灰,咬牙不语。
凌栖迟也不急,先从武烈身上搜出几个储物袋,又瞥了眼峡谷外——那对双生子音修早已不见踪影,怕是见势不妙溜了。
她正欲审问,峡谷深处,忽然飘来一缕笛音。
那调子幽幽咽咽,如泣如诉,正是极哀伤的曲调。笛音入耳,凌栖迟本就因哀风峡影响而沉重的心绪,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紧,酸楚难言——救的人要害你,寻的宝是陷阱,修的什么道?争的什么命?不如……
她猛地一咬舌尖,血腥味在口中漫开。
不对!这笛音有问题!不是沉哀石的自然影响,是有人刻意吹奏,在放大、引导谷中的哀思!
“闻厌!封闭耳识!”她厉喝出声,同时毫不犹豫地撕下两张“清心符”,一张拍在自己额前,一张反手拍在闻厌背上!
符箓灵光没入,两人精神皆是一振。
再抬眼时,凌栖迟瞳孔骤缩——方才还被捆得结实实的那个使刀散修,此刻竟已挣脱了部分束缚,正踉跄着往峡谷深处逃窜!而他身上的绳索,分明有被利器割断的痕迹!
不是他自己挣开的——是那笛音响起时,有人暗中出手相助!
“追!”闻厌反应极快,身化剑光急追而去。
凌栖迟却没动。她留在原地,目光冰冷地盯着地上剩下的武烈和两个散修,又瞥向笛音传来的黑暗深处。
调虎离山?
不,是连环套。
救武烈等人是第一层,武烈恩将仇主是第二层,如今这笛音与暗中救人,是第三层。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悲凉,从储物戒中抽出哥哥凌衍炼制的“金鳞护心镜”扣在胸前,又将众生心念幡握在手中。
几乎在护心镜激活的刹那——
“铮!铮铮!”
数道无形音刃从峡谷阴影中激射而出,狠狠斩在护心镜凝聚的金光上!镜面剧震,光华连闪,竟现出裂痕!
凌栖迟闷哼一声,被震得倒退两步,却也因此锁定了袭击者的方位——左前方三十丈,两块巨岩之后!
她毫不犹豫,左手一扬,一把“蚀骨毒砂”劈头盖脸洒向那处,右手心念幡急摇,一股狂暴的“怒”意混着“惊”惧,逆着笛音方向冲去!
“咦?”岩石后传来一声轻咦,笛音微乱。
两道身影从岩后闪出,赫然是那对早已“逃离”的妙音阁双生子——林清瑟与林清弦!只是此刻,两人脸上再无半分怯懦,林清瑟执笛,林清弦抱琴,眼中皆是冰冷的杀意。
“不愧是能从龙骸谷虎口夺食的人,”林清瑟指尖拂过笛孔,声音轻柔,“中了哀风峡的招,竟还能反击。”
凌栖迟看着他们,忽然笑了:“所以,武烈是螳螂,你们是黄雀?”
“黄雀?”林清弦拨了下琴弦,发出裂帛之音,嫣然一笑,“凌仙子说笑了。这七情谷里,谁是蝉,谁是雀,还未可知呢。”
话音未落,琴笛和鸣!
比之前凌厉数倍的音刃如潮水般涌来,其中更夹杂着直攻心神的靡靡之音!哀风峡的沉哀石效果仿佛被这音律彻底激发,凌栖迟眼前幻象重生,耳边尽是凄厉哀哭,护心镜金光摇摇欲坠!
她咬牙硬撑,心念幡疯狂运转,将涌来的哀思怒意统统吸纳,幡面暗光流转几乎要溢出来!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音攻无形无质,防不胜防,不过片刻,她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就在一道音刃即将穿透护心镜防御、斩向她脖颈的刹那——
“嗤!”
清冽剑光如天外惊鸿,自峡谷入口方向疾掠而至,精准无比地斩碎那道音刃!去势不减,直劈林清瑟面门!
闻厌回来了!
他手中还提着那个被他追上的散修——那人手脚俱断,被草草捆着,如同破布袋般扔在凌栖迟脚边。
“解决了?”凌栖迟喘着气问。
“嗯。”闻厌持剑而立,挡在她身前,目光如冰扫向林家兄妹,“两个金丹初期,音修。需近身。”
无需多言,凌栖迟瞬间明了他的战术——音修擅长远攻控场,弱点在近身搏杀!
她毫不犹豫,将几乎饱和的心念幡催动到极致,这一次,不再吸收,而是——反向喷发!
幡面猎猎作响,之前吸纳的所有哀思、怒意、惊惧、乃至峡谷本身的沉哀之意,混合成一股混乱狂暴的精神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向林家兄妹!
“什么?!”林清瑟脸色大变,笛音戛然而止,兄妹二人如遭重击,身形剧震,七窍同时渗出鲜血!
就是现在!
闻厌的剑,动了。
没有华丽的剑招,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笔直的白线。
剑光过处,琴弦崩断,玉笛开裂。
林家兄妹踉跄后退,手中法器寸寸碎裂,还未站稳,脖颈间已各自抵上一截冰冷的剑锋——是闻厌以剑气凝成的虚刃。
“别动。”闻厌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让两人瞬间僵直。
凌栖迟走上前,先给地上昏迷的散修补上几道禁制,又看向面如死灰的武烈,最后才走到林家兄妹面前。
她弯腰,从林清瑟碎裂的笛子里抠出一颗留影石,灵力注入,一道虚影浮现——正是她和闻厌在龙骸谷外围活动、以及最后传送离去时的模糊影像。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悬赏此二人身上所有龙骸谷所得,死活不论。提供确切线索者,赏上品灵石五千;擒杀或取得遗物者,赏极品灵石百块,七品丹药一瓶。发布者:幽冥谷执事,敖烬。”
敖烬。凌栖迟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收起留影石,看向林清瑟:“所以,你们不是为玄武蛋,也不是为别的宝贝,就是冲这悬赏来的?”
林清瑟咳着血,惨笑:“不然呢?百块极品灵石……够我们兄妹修炼到元婴了。要怪,就怪你们自己风头太盛,从龙骸谷那种地方拿了东西,还敢大摇大摆来七情谷。”
凌栖迟沉默片刻,忽然问:“那玄武蛋的消息,是真的吗?”
林清瑟一愣,没想到她这时候还关心这个,下意识答:“……是真的。十日前确实有异象,也确有人见过一枚散发玄武气息的巨卵,但第二天就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凌栖迟点点头,不再多问。她转身走到武烈面前,蹲下。
“武道友,”她语气平静,“现在可以告诉我,除了这悬赏,你们还知道什么关于七情谷、关于修士失踪的事了吗?说实话,我或许可以考虑……不杀你。”
武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只有筑基中期、却先后破了他与林家兄妹两重杀局的女子,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剑意凛然、深不可测的年轻剑修,终于惨然一笑。
“我说……”
峡谷外的天光,渐渐暗了下来。
直播间弹幕:
“好家伙,一环套一环,这七情谷比龙骸谷还险恶!”
“人心比妖蛇毒啊。救命的恩,转头就能卖。”
“幽冥谷敖烬……看来龙骸谷那老鬼是真气疯了,悬赏都发出来了。”
“小丫头处理得还算干脆。不过麻烦这才刚开始——悬赏一发,闻风而动的可不止这几条杂鱼。”
“玄武蛋……有点意思。老夫掐指一算,这东西怕是没那么简单。”
“接下来是连夜审问,还是赶紧换地方?老夫赌十缕念力,他们选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