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谷的雾气，到了白日也不曾完全散去，只是从夜晚的浓黑变成了灰蒙蒙的纱，缠在古木怪藤之间。
凌栖迟踩着湿滑的苔藓走在前面，闻厌落后半步，长剑始终虚握在手。两人都没说话，只余脚步碾过枯叶的细微声响。
“前面有水声。”闻厌忽然开口。
凌栖迟脚步一顿，侧耳细听。果然有潺潺流水声隐约传来，其间还混杂着某种……满足的哼唧声？
两人对视一眼，收敛气息，拨开层层藤蔓往前探去。
眼前豁然开朗。
一汪不算大的清泉泊在山坳里，水面蒸腾着淡淡的乳白色雾气，灵气氤氲。最引人注目的是泉中泡着的七八头巨熊——每一头都有小山般大小，棕黑的皮毛油光水滑，圆滚滚的身子半浮在水里，只露出硕大的脑袋和粗壮的熊掌。它们眯着眼，嘴角咧开，一副陶醉得快要升天的模样，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玄石熊。”闻厌低声道，“七情谷特产，性温和，喜泡此泉。泉水有凝神静气、滋养肉身之效，对他们而言更是大补。”
凌栖迟盯着那些泡得浑身舒泰、满脸写着“快乐”二字的熊，又看了看泉底隐约可见的、泛着七彩流光的卵石，咂了咂嘴:“好东西啊……那石头，应该就是‘欢喜石’吧？炼制静心类丹药的上佳辅材。”
“正是。”闻厌瞥她一眼，“你想取？”
“想是想，”凌栖迟摸了摸下巴，“但现在去，不是扫人家的兴吗？你看它们乐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打断熊的快乐，缺德。”
闻厌沉默一瞬，大概是在消化“缺德”这个词，最后点了点头:“那便夜间再来。”
两人正要悄悄退走，远处忽然飘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那哭声哀切得很，还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啜语:“呜呜……师兄……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凌栖迟耳朵一动，和闻厌交换了个眼神。
“去看看？”她压低声音。
“谨慎些。”闻厌已率先朝哭声来处潜去。
两人借着古木和藤蔓的掩护，在湿滑的林间悄无声息地移动。哭声越来越清晰，其间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愤怒的低吼，以及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仿佛血液流动的黏腻声响。
爬上一处略高的坡地，拨开遮挡视线的宽大叶片，下方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片相对空旷的林间空地上，四个身着黑袍、周身魔气缭绕的修士正围着一座猩红色的阵法狞笑。那阵法约有三丈见方，以某种暗红色的晶石为基，地面上刻满了扭曲的符文，正散发着不祥的血光。
阵法中央，困着六个人。
最显眼的是个身高近两丈的巨汉，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如岩石，此刻却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撑着一柄巨大的开山斧抵在地上，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压力。他双目赤红，牙关紧咬，汗如雨下。
旁边三个散修模样的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使刀的半跪在地，刀刃插进土里勉强支撑身体；一个剑修以剑拄地，手臂颤抖；使鞭的那个更是瘫坐在地，长鞭软软缠在腰间，脸色惨白。
最凄惨的是一对相拥而泣的男女。两人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皆是一身素雅长袍，此刻却脸色煞白如纸，唇角带血。那女子趴在男子肩头啜泣不止，男子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一边自己也在掉眼泪，两人气息萎靡到了极点。
阵法散发出的血光如同活物，缠绕在六人身上。肉眼可见的灵力正从他们体内被强行抽出，汇入阵法之中。更骇人的是，那巨汉手臂上的一道浅浅划伤、那对男女唇角的血迹，都在缓缓飘出血珠，融入血光。
“是‘噬灵血阵’。”闻厌的声音冷了下来，“以修士灵力与气血为燃料，维持阵法运转。被困越久，损耗越大，直至油尽灯枯。”
凌栖迟盯着那四个魔修。都是金丹初期，一个中期。硬拼确实不智。
“这帮孙子，玩得挺脏啊。”她磨了磨后槽牙，眼珠一转，“不能硬来，得借点力。”
“你想如何？”闻厌侧头看她。
凌栖迟没直接回答，反而在心底唤出系统光幕，手指飞快划动，嘴里念念有词:“百花蜜……百花蜜……有了！”
她神识探入储物戒指，片刻后摸出三只精致的玉罐。罐身温润，隐约透出馥郁甜香。
“百花蜜，食妖花等百种灵花酿的，对修炼有益。”她晃了晃罐子，又摸出一颗淡金色的丹药，小心捏开其中一罐的封蜡，将丹药投了进去，迅速封好，轻轻摇晃，“这颗是‘百年醉’，溶了。等会儿有用。”
闻厌看着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没问丹药哪来的，只问:“找玄石熊？”
“聪明！”凌栖迟咧嘴一笑，“那些熊憨憨正泡得开心，咱们不好打扰。但若是有‘坏人’在附近闹出大动静，害得泉水不宁……它们总该管管吧？”
她说着，指了指下方:“四个魔修，咱俩一人对付一个，剩下两个——找两头熊大哥帮忙，不过分吧？报酬就是一罐百花蜜。”
闻厌看着那三罐蜜，又看了看下方阵法中气息越来越弱的六人，点了点头:“可。速决。”
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回欢喜泉附近。
泉中众熊依旧泡得忘我，哼唧声此起彼伏。凌栖迟和闻厌摸到泉边最外围，那里单独泡着一头体型稍小的玄石熊——说是“稍小”，也有一间屋子那么大。
凌栖迟蹲在草丛里，拔开一罐百花蜜的封蜡。
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泉中那头玄石熊鼻头猛地耸动，眯成缝的眼睛“唰”地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珠直勾勾盯向凌栖迟的方向。
“熊大哥，商量个事儿？”凌栖迟压着嗓子，晃了晃蜜罐。
玄石熊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慢吞吞地从泉水里站起身，水花哗啦啦往下淌。它晃了晃脑袋，湿漉漉的毛甩了凌栖迟一脸，然后伸出硕大的熊掌，掌心向上摊开，眼巴巴看着蜜罐。
凌栖迟嘴角一抽，但还是挤出笑容:“帮个忙。那边林子里有四个穿黑衣服的坏人，在欺负人。你去赶跑两个，这罐蜜就是你的。”她边说边比划。
玄石熊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黑衣人”、“欺负人”是什么意思。它又吸了吸鼻子，目光死死黏在蜜罐上，最后“嗷”地低吼一声，点了点大脑袋。
成了！
凌栖迟心中一喜，又如法炮制，用另一罐正常的百花蜜引来了稍远处另一头玄石熊。同样的交易，同样的点头。
“我跟这头去东边，”凌栖迟指了指第一头熊，又指向第二头，“闻厌，你带那头去西边。咱们同时动手，打乱阵法，救人，然后——”
她晃了晃那罐掺了“百年醉”的蜜:“用这个放倒它们，撤。”
闻厌接过那罐特殊的蜜，指尖触及罐身时停顿了一瞬，抬眼看向凌栖迟:“小心。”
“你也是。”
两人分头行动。
凌栖迟带着那头被蜜香勾得走不动道的玄石熊，悄摸摸绕到噬灵血阵的东侧林缘。她蹲在熊腿边，指了指阵法旁那两个正专心维持阵法的魔修，做了个“冲”的手势，又把蜜罐在熊鼻子前晃了晃。
玄石熊闻着那勾魂的甜香，又看了看那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圆眼睛里闪过一抹不耐烦——就是这些家伙害得它不能安心等蜜吃？
“吼——！”
毫无征兆的，震天动地的熊吼猛地炸响！
那头玄石熊四肢着地，庞大的身躯如同小山般冲出树林，直扑阵法东侧！它所过之处，古木摧折，地面震颤！
那两个魔修骇然回头，只看见一头金丹期的巨熊红着眼冲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哪来的熊?！”
几乎同时，西侧也传来另一声熊吼和魔修的惊叫——闻厌那边也得手了。
阵法中央，那四个魔修又惊又怒。阵法的维持瞬间出现了紊乱，血光波动。困在阵中的六人压力一轻，那巨汉猛地抬头，眼中爆出精光。
就是现在！
凌栖迟身形如电，从林中疾射而出，直扑离她最近的那个魔修。她指尖丹火跳跃，瞬间凝成一柄炽热的火焰短刃，直刺对方后心！
那魔修刚躲开玄石熊的一记拍击，察觉背后恶风袭来，仓促回身，祭出一面骨盾抵挡。
“铛！”
火焰短刃与骨盾相撞，爆开一团火星。凌栖迟被反震之力推得倒退两步，手腕发麻，心中暗惊金丹期的灵力强度。但她动作毫不停滞，左手一扬，一把“乱灵散”劈头盖脸洒向对方！
与此同时，闻厌的剑到了。
清冽的剑光如同月华倾泻，毫无花哨地刺向西侧一名魔修的咽喉。那魔修怪叫一声，浑身魔气翻涌凝成鬼爪格挡，却被剑光一穿而破，肩膀上顿时爆开一团血花。
两头玄石熊更是横冲直撞，熊掌挥舞间飞沙走石，逼得另外两个魔修手忙脚乱，根本无暇维持阵法。
噬灵血阵的血光剧烈闪烁，明灭不定。
困在阵中的巨汉怒吼一声，全身肌肉贲张，手中巨斧爆发出土黄色的罡气，猛地向地面一劈！
“轰——！”
阵法的一处基座应声碎裂！
整个噬灵血阵的光芒瞬间黯淡大半，束缚之力大减。另外三个散修和那对双生子音修也挣扎着起身，各施手段攻击阵法节点。
“撤！先撤！”一个魔修见势不妙，嘶声喊道。
四个魔修恨恨地瞪了凌栖迟和闻厌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眼那两头还在发飙的玄石熊，终于化作四道黑烟，朝不同方向遁走。
阵法彻底崩散。
那六名修士脱困，皆是踉跄几步，大口喘气。那对双生子音修更是相拥着跌坐在地，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却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凌栖迟顾不上他们，连忙看向那两头玄石熊——它们赶跑了“黑衣人”，此刻正眼巴巴地盯着她和闻厌，哼唧着催促报酬。
“来了来了！”凌栖迟堆起笑容，捧着那罐正常的百花蜜走向自己引来的那头熊。
那熊迫不及待地伸出大舌头，“哧溜”一下把整罐蜜连罐子都卷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了两下，吞了。然后它眯起眼，满脸陶醉，巨大的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倒在地，靠着树干，不一会儿竟发出震天的鼾声——百年醉起效了。
闻厌那边也是同样的操作。另一头熊吃了掺药的蜜，没走几步就轰然倒地，睡死过去。
解决了“援兵”，凌栖迟这才转身看向那六名被救的修士。
那巨汉已经缓过气来，将巨斧往地上一杵，朝凌栖迟和闻厌抱拳，声如洪钟:“多谢二位道友相助！某乃磐石宗武烈，欠二位一条命！”
三个散修也纷纷行礼道谢，报上名号。
那对双生子音修在彼此搀扶下站起身，那男子擦了擦眼泪，恭敬一礼:“在下妙音阁林清瑟，这是舍妹林清弦。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他话音未落，那名叫武烈的巨汉却忽然上前两步，铜铃大的眼睛直直盯着凌栖迟，上下打量，神色从感激逐渐转为惊疑不定。
凌栖迟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武道友？”
武烈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尤其是眉眼之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单膝跪地，声音竟有些发颤:
“您……您可是姓凌?！可是流云宗不老峰凌栖迟凌仙子?！”
凌栖迟一愣。
闻厌的剑，无声无息地移前半寸。
林间忽然静了下来，只有远处玄石熊的鼾声如雷。
武烈抬起头，虎目中含着的竟似是激动的水光，他压着嗓子，一字一顿:
“在下奉敝宗宗主之命，暗中寻访仙子许久——宗主说，当年欠令兄凌衍真君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今得知仙子可能需助，特命我等……但凡遇见，倾力相护！”
他顿了顿，看着凌栖迟怔住的表情，又补了一句:
“宗主还说……若仙子愿意，磐石宗山门随时为仙子敞开。有些关于气运异常与修士失踪的线索，或许……可与仙子共享。”
直播间弹幕在此刻炸开:
“哟呵！来线索了！”
“磐石宗？可是那个专修炼体、脑子一根筋但最重恩义的宗门？”
“看来凌衍那小子以前没少四处结善缘啊。”
“气运异常……修士失踪……啧啧，终于要碰到主线了么？”
“小丫头愣着干啥？赶紧套话啊！”
雾气漫过林间，远处欢喜泉的水声潺潺传来。
凌栖迟看着眼前单膝跪地的壮汉，又瞥了一眼身边持剑静立的闻厌，忽然觉得，这七情谷的水，怕是比想象中还要深。
而某些一直笼罩在迷雾中的真相，似乎终于要透出第一缕光了。